经济观察网 记者 王雅洁
这一次，我们将目光对准上市公司，对准ESG。今日，任何一家企业的竞争力都不再仅仅局限于财务因素。
ESG（Environmental, Social and Governance，即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方面的非财务因素正在发挥作用，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作用。
但在国内，ESG体系的构建，起步较晚。甚至有的企业这方面的意识也才刚刚觉醒。在采访中，一位国企人士依然充满疑惑：“我为什么要做ESG？”
今年3月至8月，几乎每月都有不同的部门出台或内部下发与ESG相关的新政和指引，而财政部、生态环境部等部门，也还在酝酿下一步推动ESG的政策文件。
到2027年，包括财政部在内的国家部委，将陆续出台国内相关企业的可持续披露基本准则、气候相关披露准则。到2030年，国家统一的可持续披露准则体系要基本建成。
自上而下的推动，也催生着ESG市场的火热。
我们会持续关注ESG的发展，邀请相关人士探讨关于ESG的真问题。
本文为【ESG真心话】系列报道第五篇。
王芳是一名ESG投资人，已经在投后管理领域活跃了近十五年。
她是富达国际亚洲区投后管理主管，常驻香港，专门负责富达在亚洲与所投公司在ESG领域相关议题的沟通管理工作，连续七年在《中国公司投后管理报告》中跟踪中国公司股东大会的议案和投票情况。
公开资料显示，富达国际成立于1969年，是全球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之一，在全球超过25个国家和地区开展业务，拥有超过280万客户，客户总资产达9,257亿美元（截至2024年9月30日）。
王芳在12月3日富达国际和紫顶联合发布的《2024年中国公司投后管理报告》（下称《报告》）中表示，近三年来，A股上市公司ESG报告披露率呈显著上升，包括投资者，尤其是中小股东的行权意识正逐步提升。
在与行业内分析员、基金经理等频繁沟通的过程中，王芳预判，未来A股ESG信披将更具横向、纵向可比性，更便于投资者评估和对比不同公司的ESG表现。
商道融绿数据统计，截至2023年三季度末，我国ESG投资规模达33.06万亿元，创历史新高，较2022年增长34.4%，近3年复合增长率达34.02%。
面对诸多投资者在ESG领域迸发出的热情，王芳建议，ESG投资最终要落脚到企业本身的基本面上。想要投身ESG投资的相关方，需要耐心思考清楚最基础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要做ESG投资、选择什么样的投资方式等等。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王芳说：“如果你期待在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内就建立起成熟有效的ESG投资方式，这是不现实的。”
（图为富达国际亚洲区投后管理主管王芳，受访者供图）
经济观察网：ESG投资究竟是什么？如何从专业角度进行画像？
王芳：目前，在ESG投资领域存在很多噪音和误解，大家对ESG投资的认识还不够。
ESG投资是投资发展的自然趋势，其背后逻辑是随着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投资者会逐渐从只为了逐利、追逐投资回报转变为关注和考虑更多元的内容。
可持续投资不仅仅是一种投资行为，更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具有中长期性，并且是基于环境、社会和治理（ESG）风险判断的投资。
ESG投资与传统投资并不冲突，而是传统投资理念框架上的升级。传统投资过程中，大家只关注公司财务和运营表现，而ESG投资在此基础上，会额外考虑公司ESG表现。
长期以来，市场更倾向于对财务和运营表现进行长期定价。在二级市场上，比如公司的环境表现、污染问题、社会表现、员工待遇、供应链管理等方面，市场都没有进行有效定价。传统投资者通常不关注这些因素，他们的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影响市场定价的要素上。
ESG投资的核心在于将ESG因素纳入估值分析，通过“双重重要性”原则将ESG因素区分为“财务重要性”和“影响重要性”两类因素，以区分两者对企业估值影响的传导机制。具有“财务重要性”的ESG因素主要通过影响企业的经营效率、成本以及风险控制作用于企业端，而具有“影响重要性”的因素则是通过企业的社会责任和品牌声誉等方面的表现间接影响企业估值。
经济观察网：目前ESG投资市场的火热，对富达国际这样的投资方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芳：富达国际很早就针对ESG投资做了多重准备。
比如投研框架的整合方面，富达国际正将ESG投研框架纳入到日常分析体系中，不外包ESG投研，而是培养和赋能自身的分析师团队。
在资本配置决策方面，富达国际会在准确评估之上做出资本配置决策，且在ESG评级中采用“双重重要性”原则，区分ESG因素的“财务重要性”和“影响重要性”，以评估这些因素对企业估值的影响。
虽然达到ESG投资目的的具体做法、模式、路径可以本地化，但衡量标准必须是统一的，以确保全球投资的一致性和有效性。
因此，不仅是富达国际，相关投资方都应在ESG投资方面的布局和策略上，尽快将ESG投研框架纳入到日常分析体系中，注重定性定量的分析，不断与所投资公司就ESG议题进行沟通，提升研究质量并帮助公司改进ESG管理水平。
经济观察网：从央企的角度观察，今年以来，央企在ESG投资领域，发生了哪些变化？
王芳：央企在ESG体系建设和投资决策方面，确实有一些有意思的变化。
在政策引导和要求提升方面，2024年上半年，沪深北交易所正式发布了针对上市公司的ESG信披官方指引，该指引结合了A股市场实践情况，同时吸收了国际有益经验，大大提升A股ESG信息披露规范化程度。
财政部基于国际可持续发展准则理事会的披露准则发布了《企业可持续披露准则——基本准则(征求意见稿)》，旨在搭建和完善国家统一的可持续披露准则体系。
国务院国资委也发布了《提高央企控股上市公司质量工作方案》，对央企控股上市公司ESG专项报告披露提出要求。
ESG信息披露的增加、政策引导和要求的提升、ESG投资产品的发展、ESG评级和投资策略的深化、本土化ESG评级体系的建立、ESG指数和投资产品的创新等多方面的变化，都显示出央企在ESG投资领域的市场活力。
经济观察网：自2016年1月1日起，香港所有上市公司必须每年披露ESG数据，和其他城市相比，香港的ESG氛围一向浓厚。你在香港多年，可否介绍一下，当地顺利ESG投资的具体流程是什么？究竟如何操作的？
王芳：以富达国际为例，做ESG投资有几个关键步骤。
首先需要明确投资目标，是将可持续投资目标放在首位，还是在最大化财务回报的过程中兼顾ESG因素。
其次通过基本面结合ESG分析框架对公司进行调研。这是一个包含定性和定量分析的ESG分析框架，涉及到收集ESG基础数据，进行定性分析以确定不同ESG因素在投资组合中的权重，同时利用数据进行定量分析，将ESG数据转化为分值，并融入投资模型。
接下来，就可以结合ESG投资目标和分析框架，对潜在投资对象进行筛选，并根据其ESG表现调整估值结果，在预期范围内实施投资。
需要注意的是，投资方在操作过程中，需要全程将ESG分析融入到投资流程中，通过与企业的关系、尽职调查流程和行业专业知识，提供独立的可持续发展分析。
在操作过程中，富达国际会展开定期评估，要求投资对象定期披露ESG信息，并根据披露的信息调整ESG投资策略，评估投资绩效，调整相关投资行为。
作为股东，富达国际会实际参与到投资对象的决策过程中，行使投票权，参与股东会议等。
总之，ESG因素的整合应贯穿于投资活动的全过程，从确立目标到建立框架，再到实施投资和投后管理，都应充分考虑ESG因素，以确保投资活动的可持续性。
通过以上这些步骤，富达国际在香港以及全球进行ESG投资时，能够基本确保其投资活动符合ESG原则，并推动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实现。
经济观察网：和香港相比，内地ESG投资市场呈现出哪些不同？
王芳：香港的ESG投资市场相对更国际化，投资者构成中包括很多欧洲、美国投资者，他们在ESG投资领域起步较早，在人员配置、系统搭建方面更成熟。
内地虽然起步较晚，过去几年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变化体现在，内地的一些机构已经有了自己的ESG团队，内部体制搭建已经初步成型，监管架构也在向国际接轨，比如ESG披露要求都显示出内地正在快速追赶国际市场。
内地的发展速度很快，国际化趋势明显，尤其是在ESG披露框架方面，财政部发布企业可持续披露准则征求意见稿，推出的框架体现了“双重重要性”的原则，这是非常前沿的决策。
从《报告》中积累七年的数据来看，中小股东在参与股东大会和积极投票行权的意识方面有稳定提升。这一点在国外的监管中很早就有所体现，香港也有类似的准则，要求机构投资者必须投票，而且公开投票结果。富达国际和上市公司沟通时，发现他们很在意投资者如何投票。
近两年，监管层对ESG披露提出了很多新的框架要求。未来，相关机构投资者需要进一步行使投票权，充分展开投后管理。
经济观察网：你们是如何操作ESG投资投后管理的？
王芳：投资人首先需要有效行使自己的投票权，每一票都要投，而且还要对外公布。这种投后管理行为有助于推动公司的良好治理，为可持续投资的发展建立基础。
富达国际监察被投资公司在ESG方面的表现时，如果发现问题，会敦促公司去改善，必要时可以行使投资人的投票权。
在团队内部加强整合方针、ESG战略、行动计划等的沟通，还要做到ESG投后执行团队齐心协力、权责分明。
另外，构建ESG生态系统也很重要。投资机构需要对产业链上下游合作伙伴输出自身ESG理念，通过交流分享、业务合作等引导其开展优秀ESG实践，推动整体市场的成熟。从战略与业务、运营与流程、管控与组织这几方面充分嵌入ESG考量，在投后整合阶段要实现价值超额增长，提高整合后企业管理的绿色成熟度。
经济观察网：我看到《报告》中也提到了行使股东投票权，可否举个例子，究竟如何投票的，发挥了什么样的具体效用？
王芳：其实，富达国际与相关企业的ESG沟通不仅限于公司出问题时，而是时刻关注其作为。
在投后管理过程中，富达国际会利用年度股东大会这个工具，强调其对某些事情的重视。比如富达国际注意到，有一家企业的审计委员会中有执行董事，这在市场中并不被重视。
富达国际和企业表达了审计委员会独立的重要性，通过投票和沟通，该企业最终改变了这一做法。
再比如最近有另一家医药企业，它突然宣布要把一家全资子公司股份卖给创始人和CFO，但具体资产并不清晰。这是一个关联交易，而且透明度不高，其股价大跌。
富达国际对其公司治理产生了疑问，与其展开沟通，开始行使投资方的话语权，最终该企业撤销了原有决定，股价也有了正面反馈。
以上都是ESG投后管理的一部分，在管理过程中，富达国际比较特别的一点是，拒绝外包第三方，而是培养自己的ESG行业分析师团队。
经济观察网：这个团队和常见的第三方有什么不同？
王芳：这些自有的行业分析师，有能力全盘关注相关企业的财务表现和运营状况，比如产品的畅销程度、库存水平、折扣率等，以此来判断公司的成长性、利润率，并最终反映在财务表现上。
他们还会根据上述分析来判断股票价格的合理性，帮助基金经理做出股票买卖方面的决策。
经济观察网：如果其他投资方也想构建类似的自有分析师团队，你有什么建议给他们？
王芳：在投资公司内部推动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所以大部分企业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那便是将企业的ESG分析外包给第三方评估机构。而构建一个专业ESG投资分析师，类似从燃油车到电动车的转型，需要改变核心，而不是简单添加一个电池。
这个过程困难且漫长，但这是真正实现ESG投资转型的正确方式。
如果其他投资方想建立专业的分析师团队，首先要明确组织架构。比如富达国际设立了由全球运营委员会领导的可持续投资运营委员会，由富达国际全球投后管理与可持续投资主管担任主席，下设可持续投资组合办公室和可持续投资团队。可持续投资团队由约30名可持续投资专家组成，负责内部可持续评级体系的开发、投后管理支持等。
目前，富达国际的ESG团队，由遍布全球的180名投研人员组成，他们采用“自下而上”的方法详细研究影响每类资产的ESG因素。基金经理与分析师每年平均参加22000多场公司会议，以获得对企业ESG实践的了解。
在富达国际的投后管理中，行业分析师团队能够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投资方与相关企业开会进行沟通时，行业分析师会是主要的参与方，富达国际的ESG团队也能提供支持。
经济观察网：ESG投资的诀窍到底是什么？
王芳：ESG投资最终要落脚到企业本身的基本面上。
这里所指的基本面，包括ESG因素纳入估值分析，通过“双重重要性”原则将ESG因素区分为“财务重要性”和“影响重要性”两类因素，以区分两者对企业估值影响的传导机制。这意味着ESG因素直接影响企业的经营效率、成本以及风险控制，这些都是企业基本面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长期投资角度出发，以“双重重要性”评估各公司，可以获得有关公司长期表现的前瞻性观点。事实上，若将投资期限拉长到一定程度，“财务重要性”与“影响重要性”并无太大本质差别，而且是相对一致的。这表明，ESG投资的最终目标是识别和投资那些具有长期稳定基本面的企业。
无论是传统的投资还是ESG投资，其核心都是高质量的投研。富达国际坚持培养赋能自身分析师团队，将ESG投研框架纳入到日常分析体系中，以提升研究质量和决策质量。这是在强调对企业基本面深入理解和分析的重要性。
综上所述，ESG投资最终要落脚到企业本身的基本面上，是因为ESG因素与企业的长期表现、经营效率、成本控制和风险管理等基本面因素密切相关，且高质量的投研和基本面分析是实现有效ESG投资的关键。
经济观察网：下一步，内地ESG投资发展还面临哪些风险？
王芳：目前，国内公司整体ESG信息披露覆盖率不足、披露质量不高，这使得ESG投资难以避免地围绕整体披露情况较好的国有企业、大市值公司和某些特定行业展开。
虽然政府已经出台了相关政策对ESG的披露情况做出强制性要求，但ESG披露情况的改善需要时间，且未来ESG信息披露标准和口径的统一也将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而且，ESG评级体系也有待提升，比如把产品和服务带来的正面影响和经营过程中的负面影响混在一起，这导致评级无法清晰地传达公司底层的ESG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