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一座城市的战后重建,远比想象中更困难

德累斯顿:一座城市的战后重建,远比想象中更困难
2022年03月06日 17:35 新京报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德累斯顿:一座城市的毁灭与重生》,辛克莱·麦凯著,新经典文化|文化出版社2022年2月。原标题为“时光中的城市”,文中部分图片来自本书。

一切美好都湮没在炮火之中

在王宫城堡的边墙下,在天主大教堂的阴影里,冬季的薄暮偶尔会引起你的注意。若你环顾四下,可能会有那么一瞬,你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王宫广场上,石砖铺就的地面和石刻石雕构成一片三角空间,上方巨大的拱廊通向王宫庭院,教堂尖塔高耸,戳向紫晶般的天空—时间在这里可能会滑向任何方向。

如果你通晓艺术史,你也许能想象自己正身处19世纪初期,是浪漫主义艺术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画中的某个人物。弗里德里希生活在德累斯顿,他在画中描绘了这座城市沐浴在柠檬色阳光下的教堂尖塔和穹顶。如果你让自己在思绪中继续漫游,回到更早的时代,那么你又能置身于贝纳多·贝洛托笔下精致细腻的风景。贝洛托也为18世纪德累斯顿建筑的雅致所吸引—开阔的集市广场,比例匀称的房屋和楼宇。若你在那儿站得够久,就能听见这些艺术家也曾听过的乐音:大教堂的钟鸣。钟声敲响,带着些许急切,还有喧嚣,继而沉潜、回荡,仿佛诉说着愤怒。

贝纳多·贝洛托画作。

而正是在这近乎不协和的乐音中,更近、更可怕的时代也不请自来。许多在这里或停或走的人都忍不住去想象—哪怕只有短短一瞬—想象飞机掠过头顶时的轰鸣,想象被红红绿绿的火光点亮的天空,想象熊熊火焰从残破的大教堂越蹿越高。

此类景象不仅限于这一处。就在广场数步开外的地方,有一条雅致的阶梯走道,低处便是易北河与它那令人惊叹的宽阔河岸。和往昔一样,石阶一直延伸至带有闪亮玻璃圆顶的艺术学院。与在天主大教堂附近相同,沿着石阶漫步,你也会步入两条时间的河流:你站在此处,在当下,凝望着易北河那蜿蜒曲折的河谷;而与此同时,你也能看见,在清冷的夜空中,成百上千架轰炸机从西方俯冲而来。你仿佛能看见身边惊恐万状的人群,他们拼命想要逃离炙烫的火焰,本能地涌向河岸。这就是德累斯顿阴森的真相:每一处美丽的景色,都能让人想起最可怕的暴行。所有来到这座城市的人都会体验到这种转瞬即逝的错乱感。用“不安”来形容并不确切,因为这里给人的感觉并不可怖。然而,童话般的建筑景观与其背后的历史并存,无疑尖锐又残酷。当然,错觉也构建在错觉之上:事实上,我们今日所见的许多童话般的建筑都被修复过,其原身早已在之前的灾难中被摧毁。

我们再也看不到表现主义画家康拉德·菲利克斯穆勒在20世纪20年代所绘的那座生动俏皮的城市,再也看不到17岁的酿酒学徒玛戈·希勒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战时下班回家路上会见到的那些砖石与玻璃,再也看不到阿尔贝特·弗罗梅博士、伊萨克维茨一家、格奥尔格·埃勒尔以及玛丽埃莲·埃勒尔在20世纪初刚搬来时的那个资产阶级舒适乐园:精致的餐厅、歌剧院、精美的画廊。这一切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因为在1945年2月13日,离战争结束只剩数周时间的那个夜晚,796架轰炸机飞过广场,飞过了这座城市。用一位年轻亲历者的话来说,它们“打开了地狱之门”。就在那个地狱般的夜晚,估计有2.5万人丧生。

重建的难题

德累斯顿被重建了。缓慢,历经困难和冲突。细致入微的修复与小心谨慎的现代景观美化手段结合在一起,所以你很难一眼就辨认出广场上的那些新建筑。但奇怪的是,尽管重建工作奇迹般地完成了,我们却还是能看到曾经的废墟。

以俯瞰新市集广场的18世纪巴洛克风格建筑圣母教堂为例:你可以清晰地看见修复用的白色石材刺向天空,与原来焦黑的砖石和残破的墙柱形成鲜明对比。所有经英国轰炸机司令部和后一天美国第八航空队飞行员轰炸后剩下的东西都被保留了下来—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这座城市现在成了某种象征残忍的总体战的图腾:同广岛和长崎一样,“德累斯顿”这个名字将永远与“湮灭”联系在一起。这座城市位于纳粹德国的心脏地带,是孕育早期国家社会主义政治运动的摇篮,这个事实又让德累斯顿所背负的道德难题愈发复杂。

轰炸前后的城市。

在过去数十年中,伴随着不同程度的愤怒、同情、痛苦与创伤,关于这座城市及其遭到的轰炸,道德争论和分析一直不曾停歇。时至今日,这样的争论仍然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德累斯顿,过去与当下并存,所有人都必须小心翼翼地穿过时间与记忆的层层关卡。

这座城市更晚近的历史又为它带来新的难题:二战结束后,德累斯顿归属苏联控制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苏维埃政府真正控制了历史的进程,他们在市中心大兴土木,建造新的建筑和设施,为未来发展做准备。这也是为什么当1990年德国重新统一,欢庆的浪潮席卷欧洲大陆时,一些人却由衷地对东德政府的垮台感到遗憾,直到今日他们的想法也仍未改变。

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德累斯顿人,名叫维克多·克伦佩雷尔,是一位学者。在大多数犹太人都被驱逐到死亡营后,他成了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犹太裔居民之一。战后,他形容这座城市曾是“一个珠宝盒”,这也是轰炸引起如此多关注的主要原因之一。毫无疑问,德国还有其他城镇遭受更严重的破坏。在德累斯顿遇袭几周后,西边的城市普福尔茨海姆也遭到袭击,短短几分钟内,该城的死亡人口比例甚至比德累斯顿那惊人的死亡率还要高。

还有其他城市遭到焚毁。1943年,成吨的燃烧弹从汉堡的天空中倾泻而下,砸向成片的木质建筑,一时火光四起,窗瓦尽碎。橙色天空中的飞行员惊愕地看着一条条火龙在狭窄的街道中穿梭蔓延,汇聚成巨大的熔炉,仿佛要将所有元素破坏殆尽:空气被抽走,滔天热浪冲上天空,没被烧死的人也窒息而亡,每一次越来越微弱的呼吸都灼烧着肺部。

科隆、法兰克福、不来梅、曼海姆、吕贝克以及其他城市的情况也一样。在许多地方,除了超出想象的遇难人数以外,那些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欧洲文明的宫殿、剧院、教堂等建筑也被大量摧毁。

德累斯顿的战后重建,在废墟上铺设轨道以供车辆通行。

然而,和德国西部的很多城市不同,德累斯顿靠近波兰和捷克边境,距布拉格只有约100英里,具有十分重要的国际地位。长久以来,它一直以精美的艺术品收藏、多姿多彩的萨克森历史,以及美轮美奂的巴洛克教堂和赏心悦目的巷弄闻名于世。当时,就像现在一样,这座城市离世界如此之近。它坐落在易北河的河谷深处,环绕四周的迷人山丘一直延伸到远处风景如画的山林之中。19世纪初,哲学家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曾将德累斯顿称作“德国的佛罗伦萨”,并且描述了两座城市令人赞叹的相似之处。这也是后来更广为人知的“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这一称呼的由来。

但这座古城并不古板,这也成就了它的名声。德累斯顿可不只是个珠宝盒那么简单,在艺术上它同样声名远扬,充满活力:这里有大胆创新的画家、作曲家和作家;这里有最早的一批现代主义者;富有远见的建筑师也将关于完美社区的新理念注入城市。除此之外,乐也是组成街道的有机成分。至今也仍然如此,走在夜晚的旧城中,你总能听见街头艺人演奏的古典乐音和教堂唱诗班的歌声。这些悠扬的曲调不知在此地回响了多少岁月。

这张著名的照片由理查德·彼得拍摄,市政厅上方象征良善的雕塑俯瞰城市南部的废墟。

反思与新生

德累斯顿的故事,它的毁灭与重生,呈现出一系列可怕的莎士比亚式道德难题。如果我们承认那天晚上及其后,成千上万儿童、妇女、难民、老人遭受了巨大的苦难,那么纳粹在那里犯下的丑恶罪行会不会因此而淡化?如果我们继续深入挖掘这座城市的特殊遭遇,那么我们是否会因“沉迷”于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而忽略欧洲大陆上还有很多村庄和城镇经历过更为残酷的过往?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看待那些对目标投下炽热炸弹的飞行员?这些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的年轻人,经历了心惊胆战的长途飞行,目睹过无数战友在空中被炸成碎片,飞到这里,只为完成他们接到的命令。这些机组里有英国人、美国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亚人和其他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他们驾驶飞机,规划航线,瞄准敌机,趴在弹仓上,用对讲机互相交谈,手中紧抓着护身符:可能是帽子、袜子甚或女友的文胸。文胸的辟邪威力可比十字架要强。这些人透过黑暗看着几千英尺之下的熊熊大火,不断投掷更多的炸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随时可能被烈焰吞噬,被活活烧死。这些年轻人,以及英国皇家空军的总司令、绰号“屠夫”的亚瑟·哈里斯上将,要怎么面对那些针对他们犯下战争罪的指控?他们该如何为自己辩护?

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这只是一场军事行动,但我们不能仅从军事历史的角度去思考它。相反,我们应该尽可能地透过那些现场亲历者,天上的和地上的,那些指挥者,那些平民参与者,透过他们的视角,去进一步探究这场灾难。因为这是一场远远超出战争范畴的悲剧。

战争前的德累斯顿。

就在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生命被抹去,文化和记忆被摧毁。那个恐怖的夜晚至今仍是一个棘手的政治问题:必须特别小心,不要给当下那些企图利用死者的人提供任何支持或帮助。纪念本身成了战场。德国东部和其他地方的极右翼分子不断发挥“纳粹德国的平民也是无辜受害者”这样的观点,他们将自己的论点与关于轰炸原因的一些古怪阴谋论杂糅在一起。一些市民反对这种论调,因为他们明白,不能放任右翼分子为了达成自身目的而操控、利用那个夜晚。他们明白,历史必须被保护。

保护历史的方式之一也许就是倾听那些亲历者的声音,走进他们的人生:那些早在德累斯顿被黑暗笼罩前就出生并生活在这里的人,那些在那段黑暗岁月中出生的孩子,那些经历那个恐怖夜晚的人,还有那些不得不在随后的混乱岁月中重建日常生活的人。

这座现代城市的政府与英国的一个志愿者组织展开了一项感人的合作,致力于德累斯顿的复兴。德累斯顿信托基金会密切参与了圣母教堂的艰难重建。这座城市和信托基金会充分运用了德累斯顿与考文垂之间的共生关系。位于英格兰中部的考文垂市在1940年11月遭到纳粹德国空军的袭击,被付之一炬,只剩断壁残垣。两座城市的共生基于一个共同的理念: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但是,德累斯顿的故事既关乎死亡也关乎生命,它诉说了人类精神在最特殊的境遇下展现出的无限坚忍。明白这一点尤为重要。这些事件已渐渐从鲜活的记忆中淡去,我们可以不被各种主张、反诉、政治宣传所蒙蔽,从更客观的角度去审视它们。因此,以另一种形式重建德累斯顿的机会也摆在了我们面前:去纪念彼时的德累斯顿人,描绘他们日常生活的图景。

德国德累斯顿的艺术学院(左)与圣母教堂(右)夜景。图片来源:新华社

近年来,这座城市的档案馆一直在尽最大努力收集证词和目击者描述。这项鼓舞人心的公共历史计划收集了许多人的声音,让许多失落的记忆重见天日。这些在不同时期被记录的故事来自各种各样的市民,他们年龄各不相同。有事发时尚且年幼的人讲述的故事,也有亲历那场恐怖灾难的成年人留下的日记、书信和只言片语。从德累斯顿的首席医疗官到防空管理员;从城市中被残酷迫害的犹太人到心怀羞愧而伸出援手的非犹太人;从青少年和学童们的回忆到成年市民的非凡经历:这些档案记录的不仅仅是一个夜晚,而且是一座非凡城市经历的非凡历史时刻。千百个声音正等待着世界的倾听,许多故事此前从未为人知晓。

现在,是时候拨开德累斯顿那些废墟和重建的建筑,看看在被纳粹玷污之前,这座充满革新和创造精神的城市究竟有着何种韵味。是时候走上消失已久的街道,像个德累斯顿人那样凝视往来的景色。这个故事不仅讲述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毁灭,也诉说了破碎的生命在其后的新生。

原文作者|辛克莱·麦凯

摘编、编辑|李永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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