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当警察的都得‘苦大仇深’？农村平静祥和，我时刻都觉得是新鲜的。”张宇航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从来没真正意义地离开过辽宁抚顺县后安镇——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2007年从警校毕业后，又回到了这里。作为后安派出所的一名基层民警，他走的是田间地头，管的是“鸡毛蒜皮”，但14年下来，依然乐此不疲。
老所长王波慧眼识珠，总说张宇航的性格适合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因为那也是他曾走过的路，“老百姓的事，再小都是天大的事。”接过这位“二级英模”前辈的接力棒，张宇航扎根在后安镇，在一次次的走村入户间，成了乡亲们心头可靠又熨帖的“炕头110”。
张宇航上门看望老人，发放警民联系卡。受访者供图回到农村去，在“鸡毛蒜皮”之间，也大有可为。2022年9月25日，中央宣传部、公安部向全社会集中发布全国38位“最美基层民警”当选者的先进事迹，张宇航荣获2022年全国“最美基层民警”称号。“这些年的工作，未必谈得上干得多么优秀，但掏心掏肺地对待老百姓，这一点上我问心无愧。未来，得比以前干得更让大家满意才行。”
“小所”里来了个年轻人
张宇航没想到自己会回到农村去。
他出生在遍地高粱大豆的乡野间，跟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帮父母下地干农活，也是他青少年时代的日常。后来他离家读书考警校，成了街坊邻居口中那个“有出息的孩子”。
彼时，在鞍山的警校生活，成了一个“梦想成真”的样本。张宇航崇拜警察，向往那种守护正义的热血，“我就想抓坏蛋。”在警校期间，他学习刻苦，积极参与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还当上了班干部。
其间，张宇航去沈阳市中心的一个派出所实习，虽然无法参与到一些紧急的警情当中去，但是每天看着一百多位“未来的同事”忙上忙下，觉得基层派出所的节奏挺有意思，“抢劫、盗窃、打架……什么都有，特别复杂。”
一次暑假，他回到老家，在离家五里地的后安派出所实习。“我从小在后安镇长大，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凶杀案，大部分时间，乡亲们都和和气气的，能有什么事？”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但两个月的实习期里，他和所里的老警察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就像邻居家的大爷们一样关心我。”
在乡间走访看情况，也是后安派出所民警们的日常。受访者供图这段经历，成了一个心理上的重要转折。“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农村的小派出所虽然人少，但是特别有人情味，不像大城市的派出所，大家忙起来一天都碰不上面，不熟悉的同事之间，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后来回到学校，张宇航还会不时给后安镇派出所打电话，问问所里忙不忙，关心一下老警察们的身体怎么样。
2007年，从警校毕业后，张宇航回家等待分配结果。“闲待着也是浪费，不如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做。”于是，让他心心念念的后安派出所，多了一位“义务帮手”。觉得来回通勤麻烦，那时的他索性就住在派出所里，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冥冥中的缘分”，一年多后，他被正式分配到后安派出所。
后安派出所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所”，算上张宇航，一共6位警察，大多还是五十多岁、快退休的老前辈，“来点儿年轻的新鲜血液不容易。”
刚开始，张宇航心里其实特别有落差。对派出所有感情是一回事，但看着警校的同学们几乎没有分配到农村的，未来自己还要守着没什么大案子的后安镇，“多少觉得有点儿荒废时光。”
年轻人心思浅，消沉和失望很快就铺在了脸上，老所长王波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把张宇航叫到办公室，好一番语重心长——别把农村里的这些“鸡毛蒜皮”不当回事儿，在老百姓眼里，这都是天大的事，“不处理好这些小矛盾，兴许就会变成大案件。”
张宇航豁然开朗。老所长是个急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但是特别有正义感，眼里揉不下沙子。他就像是当地老百姓的主心骨，乡亲们但凡有个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儿，都上派出所来找他。
2012年，王波被公安部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张宇航特别崇拜他，“搁以前我得寻思，二级英模，怎么都得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吧，他在农村干了一辈子，怎么能评上？但现在我懂了，扎根一线、恪尽职守，也是一种奉献。”
“炕头110”
但想处理好这些“鸡毛蒜皮”，也是需要技巧的。
因为辖区警情少，有时候一天都出不了一次警。闲来无事的时候，张宇航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尽快跟乡亲们熟络起来呢？
上网查询其他派出所的经验，再结合田间地头的实际，他还真想出了辙：制作警民联系卡——在卡片上贴自己的大头照，“让群众认个熟脸儿”，再写上自己的名字、联系电话和派出所的座机电话，挨家挨户上门派发，嘱咐他们有什么事儿就给自己打电话。老所长王波一听，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支持他大胆做下去。
张宇航走村入户发放警民联系卡。受访者供图可是警民联系卡发了几百张，一个求助电话也没响过，张宇航着急了。他想起当初上门时，有的乡亲接过警民联系卡，随手就放在了炕头上。说没一点儿沮丧是假的，他调侃自己是“炕头110”。
但上了心的播种，总归能有收获，早晚而已。一天，电话终于响了，“宇航，你赶紧过来，这边有人打架啦。”
原来，起冲突的是两户邻居，其中一家盖新房垫高了地基，另一家担心下雨水往自家院子淌，拦着不让盖。口角发酵成对骂，双方都操起了家伙。还是一旁劝架的人，猛不丁想起来还有警民联系卡这回事，当即掏出小卡片给张宇航打去了电话。
张宇航和同事赶忙出警，把撕扯中的两家人强行分开。了解情况时，双方各说各的理，梗着脖子互不相让，还撂狠话说“这事儿没完”。
为了彻底消除两家人的矛盾，张宇航先是拿着派出所印制的“打架成本温馨提示”，“晓之以理”普及法律知识，接着又“动之以情”慢慢开解，讨论邻里相处之道。
“宇航，这事儿你说咋办咱就咋办。”终于，双方都消了气。张宇航趁热打铁，把他们叫到派出所调解室，在司法所工作人员的调解和见证下，双方就建房的事儿签下和解协议。
打这以后，张宇航的名声在邻里间传开了，再有什么事，都照着警民联系卡打电话。有时候张宇航没在所里值班，接到电话也不推托，马上赶往现场。
张宇航（图中）和同事在后安镇乡间查看情况。受访者供图一年腊月二十八，天还没亮，睡梦中的张宇航接到了屠宰场打更人的电话，说门口有俩人动刀子了，让他赶紧去。赶到报警地点，果然白刃闪闪，他上前一把就夺下了刀，“杀猪刀那么长，当时看着是挺吓人，但我不害怕，要是害怕，我就不做这行了。”
了解过原委，起因仍是“鸡毛蒜皮”。临近春节，很多村民把自家的年猪送来屠宰。当天，村民王宝来拿到猪后，发现自己送去的大肥猪“缩水”了50多斤，仔细一看，自己在猪后臀位置划下的“王”字记号也没了。偏巧听见排队的乡亲闲聊，说“王老二车上那头猪挺大”，他赶过去一看，认出了“王”字记号，便想要回那头猪。王老二说啥也不让王宝来拿，俩人抡起了刀子。
“你姓王，我也姓王，怎么带王字的就是你家的？”听着王老二委屈连连的嘟囔，张宇航觉得不能轻率决断。他到屠宰场里调来监控，发现原来是屠宰场的人先看到了王老二，以为身上带“王”字的猪是他家的，就此给错了人。
随后，张宇航找来了司法所和村委会，在大家的共同见证下，把误会解开。一度白刃相向的王宝来和王老二握手言和，各自带着年猪高高兴兴回家过年了。
这就是乡村民警张宇航的日常。没有太多惊心动魄，但家长里短间，都是鲜活的“烟火气”。渐渐地，他也咂摸出“炕头110”的熨帖滋味，“每到一家，炕头上一坐，都能了解到不一样的事儿，时刻都觉得是新鲜的，这很有意思。”
张宇航（右二）和同事入村走访。受访者供图“如果需要，我就在这儿干一辈子”
再平凡的岗位，也有遇到危险的时候。
一年夏天，晚上11点多，张宇航突然接到了小卖店老板的电话，说有人用斧子砸他家的摩托车。赶到现场，发现闹出动静的，是一个醉酒的男子。
张宇航跟他聊了几句，尽量让对方放松心情，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中拿过斧子。言谈间，张宇航感觉对方不像是本地人，便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要砸摩托车，对方答不出来，突然拔腿就跑。
张宇航追上男子的瞬间，一把螺丝刀抵上了他的胸口，接着又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张宇航后来回忆，他当时都没感觉到疼，等把对方彻底制服，才发现胸口全是血。同事们把男子带回了派出所，他直接去了医院。
“再想起这件事，还是有些后怕。同学也打来电话，提醒我一些警察就是这么殉职的，让我下次多加小心。但当时职业本能已经冒出来了，他为什么跑，身上会不会有更多的隐情？”尽管最后发现男子只是醉酒闹事，但张宇航说，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潜在危险，他作为一名警察，才能无愧于心。
张宇航（右）和同事在走访途中。受访者供图但对于自家人，愧疚却是最常有的情绪。
张宇航的父亲患有慢性疾病，靠种地为生的一家人，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可因为忙着工作，农活他也没太多机会去搭把手；后安镇有不少留守老人，张宇航但凡有空，就会上门看望，照顾父母的时间又被压缩了。
自己的小家庭也是难言兼顾。张宇航和妻子在抚顺县城安了家，但为了赶通勤车，他每天清晨6点就起床，出门时孩子都没醒。赶上忙的时候，就在派出所住个十天半月，家里的担子都落在妻子肩上。
曾经有两次机会，张宇航可以调到县城，但是他都放弃了——他和乡亲们处得好，大家舍不得他走，他也放不下大家。“虽然这里没有方便快捷的公共设施，也没有大商场，但这种平静祥和的农村生活，也挺好的。”老所长王波也说，他的性格更适合在基层，和老百姓们打成一片。
除了结婚那年，在家过了个团圆年，每一年的除夕，张宇航都在后安派出所里值班。“其实谁不想回家呀，但我的责任，要求我在所里不能离开。我妻子、我岳母，都比我对家庭付出得更多。”
但是他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这么多年来，家人从来没有因为他工作忙而抱怨。“家人真的特别支持我，要是不支持我……我能干这么好吗？”他眨眨眼睛，爽朗地笑出了声。“如果组织和后安的老百姓需要，我就在这儿干一辈子，像我的老所长王波一样。”
提醒事项的铃声响了起来，该去二道沟村看看独居老人了。走在乡间小路上，听着隐在豆角秧里的金铃子起劲儿地摇着铃，张宇航觉得心里安宁。
新京报记者 彭镜陶
校对 吴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