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工业基地，轰隆隆的火车与铁轨，冒着废气的烟囱，一望无垠的金色玉米地……随着悬疑剧《漫长的季节》的热播，“东北”再一次成为文化热词。“东北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东北的又一次文艺复兴”“看懂《漫长的季节》就看懂了东北的忧伤”……外界探知“东北”的热情，似乎并不亚于对剧集本身的剖析。
《漫长的季节》里，工人开大会倾听下岗名单。
近年来，诸多电视剧、电影、网络大电影都在持续关注东北叙事，故事横跨上世纪50年代至今，以悬疑、犯罪、喜剧、年代等多元样态，为观众立体地呈现出东北70余年的发展史。但，与其说是影视推动了所谓“东北文艺复兴”，不如说“东北”这片土地的赤诚、坚韧与荒诞，以及这片土地上被时代洪流推着走的每一个具体的人，正在为影视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文本素材。
东北到底有何魅力？如何写好东北叙事？新京报记者盘点2020年至今以东北为故事依托的27部影视作品，并采访主创。相比其地域意义，如今的“东北热”，在影视语境中更代表着创作者与观众对现实主义的渴求：渴求热闹升腾的烟火气，品读普通人的哀愁，在荒诞的命运交响曲中实现对自我的深入观照。
影视作品主创含“北”量超5成
东北，凭借生动的语言表现力、粗犷的烟火气、天然的喜感，自上世纪90年代就广泛渗透至文艺创作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喜剧、方言、演员，即便在常规影视剧中也总是被轻而易举识别。这或许也是为何，东北叙事作品是含当地成分最高的一类创作。
数据统计/新京报记者 张赫 制图/许骁经新京报记者统计，在27部已播出的东北叙事的影视作品中，63%都是由东北籍导演操刀。《漫长的季节》导演辛爽、《人世间》导演李路、电影《东北虎》导演耿军等都土生土长于黑土地。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集安市的大鹏，更是多次将故事放在家乡。电影《缝纫机乐队》、《吉祥如意》、《保你平安》被网友称为“集安系列”。《缝纫机乐队》里高高耸立的大吉他，后来也成为了集安网红打卡地，为这个小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另外，不少经典东北叙事也都改编于东北作家创作的小说。浓郁的乡愁，深入东北日常生活肌理的讲述，真实还原命运变化中的东北个体，这些都让“东北”在他们的笔下蓬勃生花，也成为东北故事的有力支撑。其中“东北文艺复兴三杰”双雪涛、郑执、班宇的作品最受推崇。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我的朋友安德烈》《刺杀小说家》，郑执的《仙症》（电影《刺猬》）《生吞》（网剧《胆小鬼》），班宇的《逍遥游》等先后被搬上荧幕；《漫长的季节》也邀请班宇担当文学策划。
电影《我的朋友安德烈》待播。
但在东北叙事中，最为显而易见的还是东北籍演员含量。家喻户晓的《乡村爱情故事》《刘老根》，网络大电影《四平青年》《二龙湖》系列等，几乎所有主演都来自于东北当地。即便是《漫长的季节》《立功·东北旧事》这样的主流电视剧，范伟、秦昊、余男、潘斌龙等东北演员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也能够瞬间将观众拉回上世纪90年代的东北小镇。
《四平青年之三傻罪途》剧照。
《漫长的季节》的导演辛爽表示，范伟是出演王响的最优人选，秦昊也是饰演龚彪的第一人选。“他和范伟老师都是沈阳人，我知道两个沈阳人在一块会有怎样的化学反应，东北的语言、东北的文化会非常天然地流露出来。”
《立功·东北旧事》的导演查慕春笑称，整个剧组除了他，都是东北人。范伟曾向他建议，这部戏尽量用东北演员，力争还原那个年代的质感。“东北演员在东北叙事中具有显而易见的优势。首先是熟悉环境——其他地方的演员可能还需要提前做大量功课，但拍摄周期又不允许。东北演员从小耳濡目染，就是在那个生活环境里奔跑出来的，表演起来会特别自然。其次《立功·东北旧事》写的是90年代的东北，从那儿生长起来的演员可能对那个年代更了解。”但查慕春也表示，这并不代表其他地方的演员演不好东北戏，正如此前他一度以为具有浓郁东北风味的演员魏翔出生于东北，但实际上他却是地道的四川人。
《立功·东北旧事》范伟所饰演的商全亮在工友中。与他在《漫长的季节》里饰演的王响一样出身工人。
历史车辙与时代情绪带来“东北热”
东北叙事究竟有何魅力？我们无法抛开历史去谈“东北”的鲜明与特殊。
东北地区作为国家曾经的重工业基地，有“共和国长子”之称，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是东北最辉煌的时期：经济快速发展，国有企业实行“单位办社会”。在电视剧《人世间》中我们对此也可见一斑：在大工厂文化之下，同一厂区内辐射着家属楼、邮局、幼儿园、派出所、学校、医院；住在同一厂区的人们，有可能是亲戚、朋友、邻居，也可能是上下级、同事，彼此间的社会关系空前复杂与紧密。加之，当年那一辈很多人并非东北原住民，而是“闯关东”后来此定居，这也令他们具有更强烈的使命感、荣誉感，希望抱团取暖、相互合作，重新构建生活；但在紧密的群体生活之中，个体对尊严、认可，又具有更强烈的渴求。
《立功·东北旧事》中范伟饰演的商全亮就曾是东北小镇暖瓶厂保卫科的职工，原本在省会城市一个更大的厂子工作，后来因为老婆和别人跑了，他在那个人情环境中抬不起头来，所以内心失落并十分渴望尊严，间接推动他倔强地开启“立功”之路。“在东北这样的生态环境中会有更多人情、面子、尊严甚至攀比，这些事儿会让创作者觉得特别有意思，有代表性，和其他城市不一样。”查慕春说。
但东北的故事性更多还是源于近二十年所产生的巨变。上世纪90年代末，随着南方城市逐渐走在改革开放前沿，东北的工厂惨淡经营，社会保障也随之不堪重负；厂区社会逐渐解体，一大拨东北人直面“下岗潮”。从“老大哥”到“吊车尾”，淤积在那一代东北人内心中的是失落、愤懑、挫败，这也是独属于东北的时代情绪。
《平原上的摩西》曾被质疑叙事缓慢，只有6集，却大量铺陈了90年代东北的日常生活，案件侦破过程反而未抽丝剥茧，甚至凶手也显木讷。但东北叙事的精妙似乎也在于此：家庭、悬疑、犯罪、喜剧，一定程度都只是“包装”，其真正想要展现给大众的是对人性、时代与命运的深入探知与观照。正如《平原上的摩西》中每一场庸常的生活戏，其复刻的都是“下岗潮”后东北人生活脱轨的失重感。案件中的“火焰”，也寓意着当时东北人内心抗争命运的火。剧中，作为东北人的演员董宝石曾向媒体表示，他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可以感受到东北人共通的情绪，“庄德增与李守廉的家庭代表了时代巨变激荡下每个家庭不同的走向。对于‘80后’来说，我们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但又没有父辈那样身处其中的真切感知。”
《平原上的摩西》中董宝石的表演很受观众认可。
有意思的是，沉重的历史车辙之下，几十年来外界感知到的东北，却是小品，是喜剧，是短视频，是宽松的、戏谑的、民间的幽默。这种反差，让观众自以为熟悉的东北似乎又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最好的喜剧，底色都是悲剧；最大的悲剧，一定是喜剧。在这种独有的历史沉淀感中，东北人的喜剧做的这么好，你更能感受到他们是自强不息的，生生不息的；有苦有乐，苦中作乐……这是非常不一样的风土人情。”网络大电影《东北警察故事》总制片人魏君子表示。
据悉，《东北警察故事》一开始选择东北，只因大多犯罪片都偏爱极寒之地，但当魏君子和团队深入东北，那里的风土人情让他坚定了要做东北叙事。“东北有许多创作优势，最明显的是东北话，具有天然的喜感，还自嘲，透着东北人有些‘虎’又很朴实的性情。东北话的普及更是无处不在，四个字形容就是鲜明、有效，能够击中各地观众。《东北警察故事2》试映会上，很多东北演员一出来，大家就笑到不行。他们不是故意逗你笑，而是东北人的特点天然就会打动你。”魏君子说。
《东北警察故事》剧照。
《漫长的季节》中王响、龚彪、马德胜三人，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一代东北人。例如，马德胜曾是众人敬仰的刑警队长，退出刑警队后，他选择去跳拉丁舞，穿着华丽紧身的舞蹈服在舞台上争奇斗艳。很多观众不理解，马德胜跳的是拉丁舞而非广场舞，辛爽曾在媒体采访中解释道，拉丁舞是他性格的一种延续。年轻的马队长对王响说话时口气里都透着骄傲；而年老的他依然会跟随时代大潮，戴着有品位的围巾，喝着时髦的咖啡，要争做某个领域里最出类拔萃的人。
查慕春曾做了近二十年的喜剧，接触了无数东北创作者，当他再做东北悬疑剧《立功》时，他更深刻地感受到对这个地域的熟悉和陌生。“这十几年来东北文化一直在各种输出，不管是春晚、电影、自媒体，大家似乎觉得全国各地都有东北来的朋友。但实际上东北历史沉淀下来的东西，当地人的生活和心境，外界并不太了解。反而这对于创作来说是‘占便宜’的事——既能营造神秘感、悬疑感，又同时不会让大家觉得，这事和我无关。”
《东北警察故事2》《乘风踏浪》《刺猬》《老枪》《我的朋友安德烈》……还有很多东北叙事亟待与观众见面。在魏君子看来，东北这片土地的创作素材是取之不尽的。“无论是双雪涛、班宇、郑执这一代年轻创作者，还是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网络大电影《东北警察故事》等，已经敏锐触摸到了东北多年来的变化以及其鲜明的社会特色，我相信未来东北还会为更多创作者带来灵感。”
新京报记者 张赫
编辑 佟娜
校对 翟永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