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得花鸟趣

人得花鸟趣
赵佶《瑞鹤图》。
文俶《金石昆虫草木状》中的樱桃。
八大山人《芍药图》。
徐熙《玉堂富贵图》。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犹如春日尽头最后落下的那颗樱桃,南唐王朝也即将在这个暮春时节走向尽头。教坊中宫娥奏响的乐音,已然遮不住金陵城外的动地鼙鼓。瑞兽金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也再掩不住弥漫全城的刺鼻硝烟。所有的繁花,都注定将化为劫灰。

  李煜不是不明了这一点,作为金陵城中曾经俯瞰千里江山的南唐国主,耳闻目睹的一切,早已证明了他作为亡国之君已是注定的结局。卧榻之北是雄心勃勃的赵宋开国皇帝,觊觎南唐富庶的土地多年,他麾下的虎狼之师,联结同样垂涎江南财货的邻邦吴越大军,合力围城。固然,身边佞幸臣仆依然在粉饰太平,扣下了十万火急的军情,继续让他耽溺于繁华之梦中,但纸是不可能长久包住烈焰的,当他像往常一样登楼远眺千里江山时,才发现宋朝大军旌旗招展,堡垒栅栏弥遍四郊。

  但,他依然想留住这转眼即逝的声色逸乐。“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这词中所写,难道不是平日里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吗?

  樱桃毕竟有落尽的时刻。当他写下这句词时,就已经写下了未来命运的预言。在这位饱读诗书的风雅君主眼中,樱桃自然不仅仅是滋味酸甜的水果,而是蕴含深意。《礼记·月令》中天子“羞以含桃,先荐宗庙”,这本是要供奉给宗庙历代先王的果实,如今却已落尽,象征国祚的宗庙也将随着落尽的樱桃一并倾覆了。而小楼西旁对月鸣啼的子规鸟,与落尽的樱桃有着同样的寓意——这种鸟,本是失去江山抱恨而终的蜀帝杜宇所化,它声声入耳的鸣叫,毫无疑问为家国,也为己身唱响了挽歌。

  无论是樱桃,还是子规,无论是凋零落尽,还是对月鸣啼,都是天地自然赋予自己的命运,人类的杀戮战乱,本与自己毫不相干。诚然,被宋吴联军合围的金陵城中已经到“斗米万钱,人病足弱,死者相枕藉”的危殆地步,但并不碍于花开草长,莺啭鹃啼。若是硬要强拉一些必然的联系,那便是据说鲜血沃过的土地,会让花木长得更加旺盛,人烟凋零的颓败荒原,反倒会成为禽鸟自在飞翔的乐土。

  从某种意义上说,丧乱前夜李煜写下的这首词中的花鸟,刚好成为了中国花鸟画的一个虽然看似暴烈唐突,却意味深长的隐喻。不仅因为它点破了花鸟与人事之间那种生硬却合理的关系,更阐明了花鸟画创作的寓意所在——它与那些描述花鸟的诗词一样,都是花鸟映于人心的造物,用以托寓感怀,兴发情思。诗中花鸟与画中花鸟本为一体,只是图像文字之别而已。李煜的词中,其实早已蕴含了那画笔所能及与所不及的心相,只是触目所见的樱桃与子规,只得写下,却未曾画出而已。

  就在南唐覆灭的一个半世纪后,一部名为《宣和画谱》的著作中,以精辟的词句阐明了花鸟画的意旨:

  “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本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默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

  李煜当然不及见到这部画谱,他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也将被写在这部画谱之中。尽管世人将这位亡国之君视为词坛帝王,但画谱却记录下了他在绘画上鲜为人知的天赋。作为画人的李煜,最擅长的正是花鸟画。他著录于《宣和画谱》中的九幅画中,有六幅都是花鸟画。

  《柘竹霜禽》《柘枝空禽》《秋枝披霜》《写生鹌鹑》《竹禽图》《棘雀图》,尽管李煜的花鸟画未能像他的诗词一般留存于世,但从画作题名中,也能看出这位亡国之君惆怅伤怀的内心,一如经霜竹子上的禽鸟,或是棘丛中的雀鸟,萧索、寒凉而敏感。

  当然,李煜自然也不会知道,下令将他的花鸟画作著录于这部画谱的人,同样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君王——宋徽宗赵佶,就像他在词坛的地位一样,赵佶未来也将以画坛帝王而名垂后世。他们在文艺才华上是如此地不分上下,以至于后世甚至编造出如此荒诞的传说,宋人笔记《贵耳集》中如此写道:

  “徽宗即江南李王,神宗幸秘书省,阅江南李王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而徽宗生时,梦李王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王百倍。”

  作为转世后身赵佶,对前世自己的画作惺惺相惜,如此说来,也是情理之中。而赵佶自己也同样是花鸟画的个中妙手,传世的画作诸如《芙蓉锦鸡》《桃鸠图》《柳鸦芦雁》等等,无不穷极精丽,令人击节赞叹。

  但两者的相似之处,不止于同样天纵其能的才华,《贵耳集》在记录下转世的传言后,在最末写下了这样一句:

  “及北狩,女真用江南李王见艺祖时典故。”

  宛如造化刻意的戏谑,这位所谓李后主转世的宋徽宗,本是杀害自己前世的宋太宗赵光义的嫡传子孙。如果当真有转世轮回之说,这可真是一场荒诞的复仇:被害者成了凶手的子孙,又以同样的方式败坏了凶手辛苦创业的江山,而自己也因此再度经历与前世同样的结局。一如昔日宋军包围金陵,一个半世纪后,宋朝的都城也被北下的金军团团包围。当宋徽宗在那个凛寒彻骨的早春二月,连同妻子亲眷一同被金军押赴北上时,他是否会想到一个半世纪前,他的先祖也在同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初冬寒日里,将李煜和南唐王室宗族一并押送汴京。

  那被他写下、画下的花鸟,终于都留在他们永远也回不去的南方故国了。一百五十年前如此,一百五十年后同样如此。只有那些画,连同画家本人一并北上,成为了新朝帝王权贵把玩的珍藏,一如沦亡土地上的花鸟,终于成了新朝疆域上的生灵。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画中花鸟

  或许真是一种奇巧,从李煜到赵佶,中国花鸟画步入佳境的开创盛世,正是由这两位亡国之君勾连起的。当李煜辞别江南故宫,凄怆北上时,押送的行箧中,就盛放着中国花鸟画史上最重要的画家徐熙的作品。

  徐熙,南唐最负盛名的花鸟画家。北宋书画品鉴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记载这位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鸟渊鱼,今传世凫雁鹭鸶、蒲藻虾鱼、丛艳折枝、园蔬药苗之类是也。”与同样被宋军灭亡的后蜀画家黄荃并称“徐黄”。

  比起黄荃作为后蜀宫廷画家“给事禁中”,因此“多写禁御所有珍禽瑞鸟、奇花怪石”,其画中花鸟也是“骨气尚丰满,而天水分色”,徐熙的画作却“翎毛形骨贵轻秀,而天水通色”,所谓“黄家富贵,徐熙野逸”。

  后世花鸟画发展,可以说以黄荃一门与徐熙为其鼻祖,衍成两派。但两派的隔阂是如此之大,以至北宋时期就已经出现黄荃父子因为嫉妒而倾轧徐熙的传说,其仇怨之深,乃至到了清代,纪晓岚还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言之凿凿地讲述了一个徐熙、黄荃二人相隔七百年后转世相逢,互相挤对的灵异怪谈。但从流传至今的那些题名为徐熙和黄氏一门的花鸟画作中,却能看出两派之间畛域似乎并没有那么剑拔弩张。题名为黄居寀(黄荃之子)的《竹石锦鸡图》《山鹧棘雀图》看来同样是一派野逸清脱的意趣。而与之相比,题名为徐熙的《玉堂富贵图》,其色彩浓艳,极尽渲染之能事,倒像是出自富贵黄家一门之手。

  当然,这种画风上看似矛盾的错乱,并不意味着北宋时人笔下的徐黄之别所记有误,更可能是后世——尤其是身兼古董商人与书画鉴赏家的明清时人随意攀附的结果。事实上,这幅归为徐熙名下的《玉堂富贵图》,直到清代才被著录于乾隆帝的收藏名录《石渠宝笈初编》当中,它更可能是一幅宋人甚至明人的作品,被画商题上了徐熙的名款,用以牟利。

  纵然《玉堂富贵图》并非出自徐熙真笔,但透过它却可以追溯花鸟画的前世。这种“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色彩绚烂、花鸟繁复的画作,被称为“铺殿花”或是“装堂花”,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它不是一幅典型意义上的书画作品,而是装饰性的图画。尽管它似乎偏离了后世花鸟画的意旨,但它却是花鸟画萌芽初期留下的遗韵。

  探寻徐熙之前的花鸟画,就会发现,花鸟更多被作为一种装饰题材,出现织物、器物以及墙壁、屏风之上。从克孜尔石窟到敦煌石窟的壁画上,花鸟作为佛经本生故事与净土世界的必要装点不时出现,初唐章怀太子石椁上,更刻画了三幅以花鸟为主题的线刻画,描绘着逝者前往之土,乃是一片花鸟怡人的极乐之土。晚唐时代北京海淀八里庄王公淑墓中,更出现一幅以牡丹、秋葵、舞蝶与芦雁为主题的壁画,其画面铺陈之丰满繁复,俨然“铺殿花”的样貌。

  虽然这种繁复绮丽的铺殿花,并不入宋代乃至后世书画鉴赏家的法眼,但它咄咄逼人的华贵之气,却足以打动人心。

  从某种角度上说,引领花鸟画臻于极盛的宋徽宗本人的名作《瑞鹤图》,也是这样一幅铺殿花样式的画作。尽管它青色的天空是如此澄澈空明,翱翔的仙鹤是如此引人作翩然共飞之想,但它的意旨,却与铺殿花别无二致。如果说铺殿花所装点的是室内的富丽堂皇,那么《瑞鹤图》粉饰的却是赵宋皇朝的太平盛世。那是在徽宗御极天下的第十二个年头,上元节的次夕,这群仙鹤倏然出现在禁宫端门之上飞鸣翱翔。

  在帝都君臣的眼中,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兆,是值得赵佶这位天下一人挥毫命笔描绘下的太平盛景,用以向自己,向天下万民,也向后世彰显自己的统治得到了上天的青眼相加。从这一意义上讲,《瑞鹤图》就是一幅以赵宋帝国为内室,以青天苍穹为画纸的铺殿花。但,一如将徐熙铺殿花作为宫室装点的李后主一样,以《瑞鹤图》为天下粉饰的赵佶,终于也在十五年后,像从御苑中被强暴拔下的鲜花,化作了北国囚笼中一只发出哀鸣的鸟。

  花非花鸟非鸟

  是真是幻?

  对于求真的宋代花鸟画家来说,能够以假乱真,乃是艺术的造境。但画中制造的真实,同样也是一种真实的幻觉。因此,与其求真,倒莫若求幻。就像唐代禅宗大师南泉所言:

  “时人看一株花,如梦幻而已。”

  这世间万物,本就变幻无常。如枝头花朵,有开有谢,如空中飞鸟,时来时去。浮世不过是无尽的幻光,幻化出花木鸟兽,也幻化出这无常的人世间。花鸟画本就是人造的真实幻象,因此,何妨真的用幻化去绘画它呢?对八大山人来说,真与幻的界限似乎并不重要了。作为朱明王朝的王族子孙,那个曾经给与他天潢贵胄身份的王朝,已然在战火中覆灭,无论如何追想怀念,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再留不住片刻,梦中的前朝,已然幻灭。现实中的新朝,对于一个不愿接纳它的前朝遗民来说,又岂非同样是一个幻世?

  真幻难舍难别,身处真幻之间的他,疯了。

  也正因他的疯狂,才让花鸟画迈过了那个真与幻判然有别的门槛,直向一片真实的领域。就像这幅《芍药图》,它是芍药吗?自然界恐怕难寻出长成这样的芍药,但它不是芍药吗?却又不能说墨线勾勒出的不是一朵芍药的样子。但最奇怪的是,在画上题记的,却是一首歌咏海棠的诗:

  “横经不数汉时笺,邵伯何如此日筵。分付好花珠玉裏,却教人待晚春天。”

  画非所题,在常人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但唯有循着这个疯子的思路,方能理解画中之意。

  毕竟,诗是一头,而画是另一头,那条线,就在他的脑海中,牵引着他的手,画下了这幅画中花。

  花非花,真亦幻,何必执着,山河大地,花鸟人物,皆幻形也。他终于在这幻花真画中,找到了自己的解脱。

  人间草木

  鸟入樊笼,花入盆中,人也难免身陷桎梏当中。喜爱花鸟的李煜与赵佶,或许从开始,便是笼鸟盆花一般的囚徒,作为帝王的他们困在禁宫玉堂之中,与外界隔绝,尽管享尽富贵荣华,但这无边富贵,就像金丝编织的笼子,七宝烧造的花盆一样,他们被桎梏在宫禁中,一如被定格在画中的花鸟,无可解脱。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对花鸟画的偏爱,固然各有其心迹,但内中,却隐含着一种囚笼中的抑郁与哀伤。虽然他们在朝堂上指点万里江山,但无论是代云陇月,还是海涛江潮,对他们而言,都只是画面中静止的图画,是书本上凝固的文字。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女性画家总是钟情于花鸟,因为她们的生命,也同样被拘束在闺阁之中,难以出脱。园中花鸟,便是她们所见的天地。

  文俶,就是这样一位女性画家。后世津津乐道于她的“幸运”。她是明代最负盛名的画家文征明的孙女,天资聪慧,才艺超群。明末最出名的鉴赏家钱谦益赞誉她的画作“点染写生,自出新意,画家以为本朝独绝。”张庚更在《国朝画征续录》推许她为“吴中闺秀之丹青者,三百年来推文俶为独绝”。她的父亲对她呵护有加,成人后嫁入赵家,丈夫赵灵均同样也是一位博学多闻的才子,与她情谊甚笃,琴瑟相合。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文俶都是如此令人艳羡,仿佛她是那个时代女子的极致,而她手绘的那套《金石昆虫草木状》更是被后世藏家视若拱璧。

  在这部画册中,文俶在她父亲的协助下,共绘制了1070种金石花木鸟兽,就像是一部自然界的百科全书。就像她在序言中所写的那样:

  “坐一室之中,如涉九州。”

  这仿佛是一种意得志满的欣喜,但透过这欣喜,却鲜少有人注意到其中那个“如”字。“如涉九州”——那是终身困在闺阁之中的她,永远无法涉足的广大天地。她只能透过画中的花鸟,去神游这片花鸟有情的世界——那部由她耗费三年时光绘画的《金石昆虫草木状》,实际上只是一个精致的摹本,临摹自宫中编纂的彩绘医书《本草品汇精要》。只是这部深藏宫禁的医书的抄本,偶然出现在苏州市面上,才让她有了目睹这个绚烂世界千万花木鸟兽的可能。

  这些栩栩如生的花鸟,只能是让她“如涉九州”的想象来源——但无论画中的花鸟是何等绚丽多彩,也仅仅是“如”真,是牢笼于幸福闺阁中一位天才女画家的空幻想象,并非真实。

  □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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