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鸟》:身为一只鸟是怎样的体验?

《何以为鸟》:身为一只鸟是怎样的体验?
2024年06月29日 13:25 新京报

身为一只鸟是怎样的体验?

家燕在金黄色稻田上空来回穿梭,或者贴着水面疾掠而过时,是怎样的体验?绣眼飞入榕树树冠,在那里咬破一颗软熟榕果,紫红色浆汁糊满一嘴时,是怎样的体验?一只棕背伯劳在半分钟里模仿出八种鸣声,一只小鸊鷉潜入水里追逐鱼儿,一对蛇雕乘着热气流环绕着盘旋到高空,一只小白腰雨燕在暮色中顺着一道完美弧线滑翔钻入它云朵一般的巢里,又都是什么样的体验?

小白腰雨燕回到巢里。

家燕掠过水面。

蛇雕从天空飞过。

观鸟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怀着这样的问题,而这可能就是西布利这本新书(此处指《何以为鸟:西布利的鸟类世界》)想要告诉读者们的:雁鸭、鸻鹬、鹰隼、雀鸟……形态和习性迥然相异的鸟类们,如何以各自的身体结构支撑起不同的生理机能,又与特定的环境互相适应,鸟何以为鸟?身为一只鸟是怎样的体验?

虽然西布利书写的是北美的鸟类,甚至其中肯定不少就是他的“backyard birds(后院鸟类)”,对于内地的读者来说大都是未曾得见的鸟种,然而完全不必担心阅读理解起来有什么障碍。大道相通,借由生活在大洋彼岸的那些鸟类,我们同样可以知晓,眼前水面上空正在精心梳理羽毛的翠鸟,是如何使它的羽小枝与羽小枝紧密地钩连在一起,那种钩连如何在它下一次飞身入水的时候,为它的身体提供防水性能?那身羽毛又借助什么样的结构,使它得以展示出那种迷人的蓝绿色光芒?我们也可以理解海边的鸬鹚为何总是久久地晾晒翅膀,当它们每天晨昏从头顶上空往返于觅食地和夜栖地之间时,在那编队之中,气流和升力是如何流动和变化,后方的鸬鹚又怎样精准地利用前方的上升气流托举自身?通过剪尾王霸鹟或许可以理解黑卷尾,它的眼睛如何追踪飞虫,嘴须如何提供保护,而长长的柔软的尾羽在使它于空中的闪转腾挪极具观赏性的同时,又怎么作用于那种飞行之中的?

借由红尾鵟的孵育模式,我也可以理解黑翅鸢的异步孵化,理解那只最小的雏鸟如何改写命运的剧本,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为它最终得以成长为一只那么美的大鸟感到无比欣慰。与此同时,西布利也陈述了曾经的DDT(有机氯类杀虫剂)滥用如何一步步致使几种食鱼鸟类和经常捕食水鸟的游隼面临存续的危机,现在的杀虫剂又如何使燕子、雨燕这样的“空中食虫性鸟类”前途未卜,这些担忧同样也是此时此地我们需要担忧的课题。

阳光下的翠鸟。

礁石上理羽和晾晒翅膀的鸬鹚。

鸬鹚的编队。

家燕、金腰燕和小白腰雨燕聚集成群捕食飞虫。

但观鸟的时候,我想的不止这些。

《何以为鸟》的豆瓣页面里,有一位昵称为@pluskid的读者在评论中写:“唯一的不足可能是有点儿标题党,因为看名字还以为是会以一种比较主观的视角去剖析和介绍如果我们以鸟类的习性去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体检。”这位读者大概是误读了,“何以为鸟”的本义是“鸟何以为鸟”,而不是“人何以为鸟”。

然而我想说,在我观鸟的时候,却常常实实在在地感到,我成为了眼前观看的鸟,我进入了它们的生命体验。我变成一只棕背伯劳,我的目光锐利,我在领地的制高点骄傲地俯瞰脚下的一切;我变成一只小白腰雨燕,我展开修长的双翅,在黄昏的橘红光辉里自由地滑翔;我变成一只小䴙䴘,我的背上驮着我刚出生不久的宝宝;有时候我也是一只鸬鹚,一只水雉,或者一只黑翅鸢,我在旷野,在朝阳里,在晚霞中,在夏日的季风和骤雨里,我醒来,我鸣叫,我飞往河口,我在清晨的田野上振动双翅,而采菱角的人何时才会离开?我的孩子就在那里被烈日灼晒。

守卫领地的棕背伯劳。

傍晚小白腰雨燕回巢前在村子上空盘旋。

黑翅鸢在田野上觅食。

一对水雉在菱角塘中。

这种体验是如此明确而强烈,观看愈久,我越忘却自己作为人的存在。而且我察觉到,尤其是在一切焦灼之中,在小䴙䴘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巢和卵,在水雉爸爸面临一个干涸的泥塘,在黑翅鸢被那难以预料的疾风骤雨吹打得不得不放弃腹下早已有了心跳的孩子的时候,那种紧紧攥着自己心脏的焦灼,到底来自于一种最深切的共情和进入,还是仅仅是一个观者的不恰当的过度的自我投射?对爱侣的眷恋,对雏鸟的忧心,欢欣,焦虑,面对无法抵抗的灾难的伤痛,当我试图陈述这种种心境的时候,总是会浮出这样的自我怀疑,这些存在吗?虽然我并不为自己的感性而感到羞耻,但我仍然希望我的陈述具备足够的理性的高度。

但不知为何,在这里,认定动物的行为仅仅是出自于本能,似乎是某种类似于政治正确的存在,一种“理性正确”,或者说“智识正确”。有时候我觉得这种正确之所以在这里这么强势,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跟这里一直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有关系,认为人高于万物,主宰万物,便要否认它们可能具有同样的知觉和情感。但我常想,进一万步说,假使动物的行为仅仅源于“本能”,那么人类的一切又如何高出“本能”呢?而这种“智识正确”也是使这里的自然书写始终令我感到缺少了那一层,在海峡对岸我所钟情的那些书写者的文字里,深深打动我的东西,那种真切地视山川草木为自己的手足同胞那样的情感。

在菱角塘里筑巢繁殖的小䴙䴘,巢经常被农户清除掉。

同样常常在菱角塘中繁殖的水雉,也备受人类生产活动的压力。

水雉爸爸面对着已经被抽干水变成一片泥沼的菱角塘。

当我浅浅看过一遍书,想要动笔写这篇推荐的时候,我又一次打开西布利所写的序言,恍然发现,西布利竟然用了一半的篇幅,来讲述他对“本能”之说的不认同。我并不是想假借权威来为自己站台,因为我从不认为权威代表真理。但我想我可以因为从一位受人尊敬的前辈笔下看到这些长久以来藏在我心底,未曾陈述也从未听别人说出的话,而感到一种安慰吧。

请允许我把它们贴在这里:

我想“本能”这个词在大多数人看来意味着一种盲目的顺从,人们将其视为一套刻在DNA中的指令,通过基因的世代传承控制着鸟类的行为。对本能最为极端的解读便是将鸟类看成一群僵尸般的“机器人”。按照这种理解,日照时间的延长只是简单地触发了鸟类“内置的”筑巢繁殖并养育后代的程序。这或许是实际情况的一部分,但也把整个过程过度简化了。真实的情况是,当鸟类感受到繁殖后代的内在冲动时,它们会根据许多因素来选择合适的配偶和繁殖领域,仔细挑选巢址,然后建造一个适合当地条件的鸟巢,等等。

《何以为鸟:西布利的鸟类世界》,[美]戴维·艾伦·西布利 著,蔡上逍 译,刘阳 审定,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5月版。

“本能”并不是盲目服从,它是精细又微妙的,能够让鸟类灵活变通并因地制宜。在这本书的创作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本能一定是通过某些内心的情感或者感受来激发鸟类行为的,例如满足感、焦虑感、自豪感等。我知道这样的说法十分拟人化,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该如何解释鸟类每天作出的复杂决策呢?比如说,在觅食和规避风险、减少能量消耗等互相冲突的需求之间,它们是如何找到平衡点的呢?

也许拟鹂看到鸟巢落成时的心情,就像人类父母看到粉饰一新的婴儿房一样高兴。也许忙碌了一天后,收集和储存完越冬食物的山雀也可以安心地“睡个好觉”。

我相信,加拿大雁的雌雄双方会互相“吸引”,双色树燕亲鸟在给雏鸟带回高质量的食物时会感到“满足”,而美洲黄林莺会为自己的领域和家族而感到“自豪”。本能为鸟类提供了建议和指引,而鸟类则会根据自己获知的所有信息作出判断和决定。人类与鸟类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可以用语言和文字来描述上述那些感受,但抛开语言的表达,这些感受本质上都是内心的情感,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会用“内心深处的涌动”这样的词句来形容它们。我并不是想说美洲黄林莺会互相交流它们骄傲和满足的感受,而是说人类自身的感受或许和鸟类一样也是源于本能。

作者/陈创彬

编辑/何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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