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越是个性鲜明、理想高远,遭受生活的暴击越严重

李白:越是个性鲜明、理想高远,遭受生活的暴击越严重
2024年11月16日 12:13 新京报

除了一些代拟诗之外,李白的诗基本上是直接的自我抒情诗。这种自我抒情诗中,有一个我作为抒情主体,其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塑造出一个抒情诗人形象。作为抒情诗传统的中国古代诗歌,诗人的形象都是由他们的诗创造出来的。某种程度上,中国古代诗人的成就,和他们创造的诗中的自我形象之生动、鲜明与深刻性成正比例关系。

那些塑造出自身最鲜明个性的诗人,就是最伟大的诗人。屈原、陶渊明、谢灵运、王维、李白、杜甫、苏东坡,这些最鲜明的形象,就是我们最伟大的诗人。这一点和叙述性诗歌(史诗)与戏剧性诗歌传统中的诗人不一样,他们塑造一个个万众瞩目的故事人物和舞台形象,但自己隐在后面。我们不知道《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的作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但《悲愤诗》这种自述身世的诗和一些纯抒情的古诗,需要蔡琰和苏武、李凌来承担作者之责,似乎不赋予这类诗一个作者我们心里就会感到不安。

因此,李白诗的伟大成就可以概括为一点:他创造出了一个个性极为鲜明的李白形象。在这类自我抒情诗中,最核心的是言志诗,即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意志,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种怎样的生活,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在我们的传统中,包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样纯情的抒情诗句中,也蕴含着个人的意志、意愿和人生态度的选择。

《长安三万里》剧照。

撰文丨雷武铃

“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

李白的言志诗以各种方式和形态表现,其中一首很典型又有些特别,在诗题中就点明其为言志诗,《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

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

中夜忽惊觉,起立明灯前。

开轩聊直望,晓雪河冰壮。

哀哀歌苦寒,郁郁独惆怅。

傅说版筑臣,李斯鹰犬人。

欻起匡社稷,宁复长艰辛。

而我胡为者,叹息龙门下。

富贵未可期,殷忧向谁写。

去去泪满襟,举声梁甫吟。

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

这首诗一开始是对一件事情的描述:“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中夜忽惊觉,起立明灯前。开轩聊直望,晓雪河冰壮。”也就是对题目“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这件事的交代。他冬天旅途经过龙门,喝醉了睡在一个大屋子里。半夜突然惊醒,起来打开窗户,看到外面雪和结冰的河。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一个场景,但作为诗句,也有着和散文叙述不同的特别的表达追求。这种特别,除了整齐、押韵(“堂”“前”),还有由此而来的语序调整、细节强调和修辞效果的追求。

前两句,一句醉,一句眠,意思就一个词“醉眠”,先醉后眠,符合事情发生的先后。但这正常的“醉眠”内部,含有一个语序调整,就是作为应首先交代的“旅憩”,被放在“醉来”之后,在讲“眠”时顺便带出。“醉来”放在句首,“醉”这件具体的事得到了强调。同样得到强调的还有“脱宝剑”这一细节。他喝醉睡下时,先要把宝剑从身上解除。就是说李白是随身带剑,剑不离身的。为什么不用正常语序说“旅憩龙门下,醉来高堂眠”,而说“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要强调“醉来”,强调“脱宝剑”,而不是正常睡前的“脱衣服”?“旅憩龙门下,醉来高堂眠”可谓散文句式,“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可谓诗歌句式。它们的区别就是诗歌语句有特别的语义强调和修辞效果追求,为此不惜打破一些平常的语序逻辑。

“旅憩龙门下”是一般的、对普遍性事件的普遍叙述,“醉来脱宝剑”是具体的、对一个具体动作的描写,更有现场感和冲击性。旅憩在此是一个必须交代(让读者明白由来)但无须强调的背景,顺带出来即可,而“醉”和“脱宝剑”,这行为与动作能揭示出“我”的身份与个性。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随时一醉、随身带剑?一个有特别身份和故事的人,一个心有气概的人。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句中的“醉,剑,灯”,李白这些诗句里都有(起立明灯前)。“挑灯看剑”,强调的是剑,我和剑的关系,用剑去实现的事业,更有一种不平之气。而李白解下宝剑就没再管了,接着看外面的世界:“开轩聊直望,晓雪河冰壮。”寒冷的深晚,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冰雪,更有一种郁闷之气。这里强调的是我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我内心的焦灼、孤寂、雄心和世界的寒冷、淡漠与壮观。我在此世界热烈而孤独的存在。这里也有特别强调的修辞:“聊直望”和“晓雪河冰壮”中的“壮”。聊直,就是不干别的,长时间一直直直地望着。壮,是壮观、壮丽。这冰雪覆盖的山河,这冷酷的世界如此严酷又如此美丽。

《长安三万里》剧照。

这壮丽山河,可使内心的郁闷之气得到某种舒缓和调和,也会强化内心更深的悲哀,使这悲哀变得更真切,乃至急切:“哀哀歌苦寒,郁郁独惆怅。”这里“歌苦寒”,既指古曲“苦寒行”,也可作现实环境和心理的描写。诗由此从外部事件与世界的描述转向内心感受的抒发,即题目中的“言志”部分。我们就此也明白前面的“中夜忽惊觉”,是因内心的不安而突然醒来。

这也和下面的“艰辛”与“殷忧”相照应:“傅说版筑臣,李斯鹰犬人。欻起匡社稷,宁复长艰辛。而我胡为者,叹息龙门下。富贵未可期,殷忧向谁写。”此处的主体结构是一种对比,古代傅说、李斯的经历和我的对比。傅说是辅佐商朝武丁中兴的贤相,李斯是辅佐秦始皇的丞相。傅说是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李斯是个喜欢带着猎犬猎鹰出上蔡东门打猎的人,两人都出身卑微,但他们很快就受到君王赏识,获得高位,能匡救整个社会,自己自然也过上了富贵生活,不再“苦辛”。“而我胡为者”,而我怎么回事呀,在这龙门旅社里深夜叹息。因为“富贵未可期”,看不到希望和路径,为此“长艰辛”的现状感到无法控制的焦虑。“殷忧向谁写”,殷忧指内心强烈的、持续不断的忧伤与忧虑,“写”同“泻”,宣泄,诉说。这焦虑隐痛,无法说出,也无人可说。

最后在悲伤的最深处,发出一个励志自强的倔强之声:“去去泪满襟,举声梁甫吟。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去去,最早出现在行役、送别诗最后的结束句,意思是上路走吧,就此结束要说的话(诗),如“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苏武《古诗》)。后来上路的意思淡化,就此结束、不再诉说的意思突出,“去去勿复道”成了固定搭配,如“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曹植)“去去勿复道,所思积深衷”(高适)“去去勿复道,苦饥形貌伤”(孟郊)。“去去泪满襟”意为衣襟都哭湿了,这事不再说了;因此下句一转“举声梁甫吟”,高声唱《梁甫吟》。《梁甫吟》是诸葛亮隐居隆中时喜欢唱的歌,志存高远者尚未显达时唱的歌。最后是励志誓言与自我安抚:“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应当靠自己努力去获得高位,没必要去寻求他人的赏识。

这种自我安抚意味着某种寻求理解、友情和帮助时遇到了挫折。龙门在洛阳南边的伊水边,是古代洛阳的天然门户,现在以石窟著名。它因两山夹峙,有如门阙,又叫伊阙。这首诗应是李白去洛阳寻求知音,也就是求人举荐入仕失败后,南行旅途中夜宿龙门时所写的当时感受。全诗以失败和焦虑为底色,最后发出倔强的自强与自信的声音。

《长安三万里》剧照。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李白一生奔走漫游,心心念念的就是求人举荐,步入仕途,获得高官显位。他为此到处干谒权贵,给一些平庸的高官写恭维和自荐的信。因为他断绝了科举之路,因此寻求高官显贵的举荐是他入仕的唯一途径。在唐代,参加科举的人也“行卷”,向有影响力的人投送自己的诗文,以求得到赏识和举荐,提高中举的可能性。这种风气在当时是常态。李白诗里的“自致”,排除科考后,并没有实际的可能,就是一种内心的自尊和自信的反应。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骄傲和自信是李白的本性,是他的性情和天赋中自带的。因此,即使他寻求别人的赏识与举荐时,也仍然保持着独立的自信,当然也会因此遭受更多的挫折与失败,而这么多的挫折与失败又因此更彰显他强烈的自信与自强。

《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一诗中的自信和励志,还深刻、含蓄又强烈地隐含在“举声梁甫吟”这一句中。梁甫吟,是当时身处下位、尚未发达的有志青年(或中年)自我激励的通关密码,是不甘于埋没无闻的他们自我激励和自我安慰的鸿鹄之志歌。《三国志·诸葛亮传》说“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诸葛亮在遇到刘备、成就其三分天下的蜀国事业之前,隐居在隆中种地时,喜欢吟诵《梁甫吟》。诸葛亮是他们的励志榜样,好为梁甫吟是他的招牌动作。因此,他们也纷纷学起来。孟浩然《与白明府游江》写到“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高适《别王彻》写到“留君终日欢,或为梁父吟。时辈想鹏举,他人嗟陆沉”。李白还在《留别王司马嵩》写过“余亦南阳子,时为《梁甫吟》”。

梁甫吟在这些诗句中的意思是明确的,那就是未显达者骄傲的自我比拟。但我们不能确定的是孟浩然、高适口中所吟的《梁甫吟》,是诸葛亮传下来的那首,还是诸葛亮之前传下的更古老的诗篇,还是作为诗人他们自己写的(但没传下来),还是他们纯粹就是纸面上学了一下诸葛亮的姿态,并没有实际吟唱。李白和他们不同的是,他不仅在自己的诗中学了诸葛亮吟唱梁甫吟的动作,还自己写了一首励志的《梁甫吟》,展现自己的才华、个性和追求: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逞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

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

这首诗强烈突兀,奇异独特,个性非常鲜明,其中也有一些费解之处。这是李白那些最著名的代表性长诗的共同特点。

《长安三万里》剧照。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起句是一个发问:一直在唱着梁甫吟,什么时候才会发达?长啸梁甫吟,一直唱着梁甫吟,意指长久的进取努力;阳春,阳光灿烂的春天,是身在冬天的寒士们的期盼。这疑问是一种焦虑,对前途的疑问,一种自我怀疑。人在长期的困境中一直在努力,长期努力后却未能获得成功时,不禁会对自己的理想与情怀产生某种迟疑和犹豫。怎么破除这种怀疑,坚定自己的信心?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逞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由“君不见”引领的两个连绵而下的长句,气息悠长,连绵不断,一气到底,各讲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励志故事。一是姜太公遇周文王,一是郦食其遇汉高祖,获得权力地位、成就一番事业的故事。姜太公(姜子牙,吕尚,吕望)在朝歌(商的都城,现在河南鹤壁淇县)作屠夫,在棘津(古黄河渡口,现在河南延津县)作小贩,八十岁时西去陕西,每天坐在渭河支流的皤溪(陕西宝鸡)边钓鱼。他用直钩,不挂鱼饵,悬在水面上三尺之上。人家问他这怎么能钓到鱼?他说愿者上钩。他的白发倒映在皤溪碧绿的水面,钓了十年(三千六百钓),遇到周文王,助周强盛,最后消灭商朝,被封为齐国公,建立了一番功业。郦食其在秦末大动乱时求见刘邦(隆准公,史记说“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刘邦不愿见儒生,郦食其自称高阳(现河南杞县)酒徒才获准进门。刘邦坐着,一边让两个侍女给他洗脚,一边接见郦食其。郦食其进来后长揖不拜,直接批评刘邦倨傲无礼。刘邦一听,马上停止洗脚,整好仪容,道歉,请他坐下,听他分析形势。后来楚汉争霸时,郦食其劝说齐王归顺刘邦。

李白从这两个故事得出教益是:“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有大才能的人,其时运的转变是愚昧的人想不到的。在时机未到时,他们也只像寻常人一样。“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高阳酒徒郦食其这样狂放不羁的人(狂客)穷愁落魄的时候也只这样,何况我这样的壮士,在群雄之中呢?这里强调了“逢时壮气思经纶”,逢时,遇到时机,让困境中的人等待机会。这两则故事非常励志,破除怀疑,让人在现实困境下也能对未来充满坚定的信心。两个故事都用了“君不见”,难道你不知道吗?直接和读者说话,诉求读者。这反问语气来引领,起强调、强化作用,意思是这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的,无可置疑的两个例子。“君不见”这节奏自由变化的提示词,呼唤语,在李白的很多诗中都出现过。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讲完他人的励志故事,马上落到了“我”,自己的具体遭遇和挫折,讲了一个关于自己实际处境的故事。这是一个比喻性的象征故事。“我欲攀龙见明主”,这个龙,明主,是天帝,居住在天上,必须上天才能见到他,要克服登天之难。天上有雷公轰鸣,电光闪耀,风雨云雾变化,还有玉女游戏。但更难的是,天上还有九道门(阊阖,指天门),关闭不通,还有看门人(阍者)。我想进去,用额头撞门,不但没开门,反而激怒了看门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自己的精诚根本就不为皇帝所知(白日不照吾精诚)。自己是白白地为国家担忧,为天下操心(杞国无事忧天倾)。这是自己的处境。

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

这部分有点儿费解,一是它们和前面部分的关系不是很清楚,二是它们本身内部的关系也有点儿难以确定。这部分有四个联句。

第一个联句中,猰貐(yà yǔ),神话中吃人的凶兽,天下有道则隐藏,无道则出来害人;驺(zōu)虞,神话中仁兽,天下有道则会出现。李白还写过“驺虞不虚来”(古风其十三)。这前后两句是一个对比:那些恶兽磨着牙争吃人肉,善兽连一根草都不会折断。这典故的意思是天下无道则恶兽(坏人)害人,天下有道则善兽(好人)护生(爱民)。第二个联句,“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能和飞猱猛虎搏斗,能站在焦原(一块下临深渊的地方)不觉得苦。武功高强,能承受艰苦。第三个联句:“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智者可以隐退而愚者一味逞强,我被世人看得轻如鸿毛。孔子说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有智者和愚者的对比,世人和我的对比,我是智者,我在隐藏自己,因此被轻视。第四个联句:“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力大战神般的三个壮士,被晏婴用了两个桃子轻松地就杀了。蛮力和智谋的对比。第五个联句:“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咍(hai)是讥笑。汉景帝时,吴楚等七个诸侯国反叛,景帝派大将周亚夫讨伐。周亚夫到河南见到侠士剧孟,高兴地说:吴楚起兵却不用剧孟,这么无能肯定失败。

这五个联句之间,很难看出有什么统一的逻辑。它们有四组对比:恶兽和善兽的对比,智者和愚者的对比,三壮士和齐相晏子的对比,吴楚叛军和周亚夫的对比。在这四组对比,都包含着明确的褒贬,称赞善兽,智者(我),齐相晏子,周亚夫(更称赞剧孟),没有对比的联句“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完全是称赞之词。在这五组称赞之词中,有两处是指自己的处世:在有道之世和无道之世,如何自处。有三处称赞自己的能力高强(能与虎搏斗),有智谋(晏子),可决定胜败(剧孟)。因此,这部分可理解为自我标榜、自我称赞,是一种自豪与自信。同时“世人见我轻鸿毛”是自己的现实处境,这个处境一方面很险恶、很坏(猰貐磨牙竞人肉),很愚蠢、没头脑、只有蛮力(愚者,力排南山),很无能(不知道因此也不会用剧孟),一方面是自己善于处世,武艺高强,有勇气耐力,有智慧、智谋,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但是不被人认可,受人轻视(“世人见我轻鸿毛”)。而这更显出自己超绝的大才。这个部分的大致意思可以如此理解。但五个联句之间的具体关联还是不清楚,还是显得断裂、生硬,拼贴一般,我们无法透彻地看出其中存在自然、统一的逻辑关联。

这部分提到的“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出自世传的诸葛亮作的《梁甫吟》:“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这是咏史诗。讲述的是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晏子顾忌公孙接、田疆、古冶子三位勇士的桀骜不驯,便想出一个计策除掉他们。他从国王那儿拿了两个桃,让他们计功决定谁有资格吃。公孙接说“我有一次杀了头野猪又杀了只虎,我这壮举可以吃一个”,便拿起一个桃。田疆说,“我两次带兵打败敌军,为国家开疆拓土,我这军功可以吃一个”,便拿起一个桃。古冶子说:“有次我和国王过济河时,一头巨鼋把左边的驾马拖入水底,我潜入水底,逆流行了百多步,顺流漂了九里,杀掉了这头巨鼋,最后左手提着马尾,右手提着鼋头,跃出水面。看到的人都以为我是河神。我这勇猛可以吃一个”,但已无桃可拿。公孙接和田疆听了说:“我们的勇猛不如你,功劳不如你,却取桃不让,可谓贪心。不以死谢之,不是勇士。”于是放下桃子,自杀死了。古冶子看到这情景,说:“这俩人死了,我独自活着,这是不仁;对别人的话不服,自夸自骄,是不义;痛恨自己的作为而不死,是无勇。”于是也放下桃子自杀了。

这个故事残忍而悲壮,三位勇士因为仁、义、勇的价值观信念而死,震撼人心。这首诗的前面部分,步出城门,遥望坟墓,墓里埋着什么人,是一种古诗样式。但接下来三壮士的死,因其具有强烈的悲剧性,这首诗在感情上暧昧不明,无法确定。它的主旨应该是在称赞晏婴的智谋之深,但似乎更在哀悼和同情三壮士的死,谴责晏婴。这种情感上处于一种非常饱满又含义不定的状态,是这首诗非常特别之处。躬耕陇亩时期的诸葛亮为什么爱吟诵这么样一首诗?他是自比晏婴,可以胜过力排南山,文绝地纪的三力士?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智谋能力的自信。但这种智谋,太违背道德和情感倾向,因此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认为这肯定不是诸葛亮喜欢吟诵的诗,只是传下来的。沈德潜在《古诗源》中也认为“武侯好吟梁甫,非必但指此章。或篇帙散落,惟此流传尔。”

《长安三万里》剧照。

“神物合有时”

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

诗末,梁甫吟再次响起,因为前面说到的处境的艰难,因此,这次吟诵起来,是感到苦涩悲伤的。但最后两韵,又升起了信心:会有机会,“合有时”,会“风云感会”,时机肯定会到的,有志之人(大人)遇到坎坷颠簸时(????屼,niè wù)自可充满信心、安心等待。

“张公两龙剑”又是一个典故:西晋时丰城(今江西省丰城)县令雷焕从地下挖出干将、莫邪两把剑,自己隐瞒留下了莫邪,把干将送给了张华。张华给雷焕写信说,“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也”。后来张华被杀,干将去向不明。雷焕死后,他儿子雷华有一天带着莫邪过延平津时,剑自行从腰间跃入水中。遍寻不得,忽见两条龙在水中游动,光彩熠熠。两把神剑,又会合一起了。这个神剑分合的故事所含的寓意对李白来说很有吸引力,在《古风五十九首其十六》中他专门写到这个故事:“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风胡灭已久,所以潜其锋。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这里的“神物会当逢”和“神物合有时”是一样的,都是一种肯定的信念。而“风胡灭已久”,风胡指识剑的风胡子,类似相马的伯乐。感到知己不存在了,所以自己隐藏起来。李白这首诗又来自鲍照《赠故人马子乔》:“双剑将别离,先在匣中鸣。烟雨交将夕,从此遂分形。雌沉吴江里,雄飞入楚城。吴江深无底,楚阙有崇扃。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神物终不隔,千祀倘还幷”。神物分别终将再聚。这个神奇故事里,最关键的是聚合。互相成就、完成伟业的君臣,通常有一番注定的特别的聚合,有如风云感会降下大雨。作为屠夫的姜太公在皤溪垂钓,遭遇周文王,被他赏识,完成历史大业,就是风云感会一样的君臣相遇。诗中最初出现的姜太公与周文王相遇的故事,在最后又一次重现。有如音乐一样,最初的音调又出现在最后,时间的发展形成了回环,在人们的心里一直回荡。

这是一首身处困境自我励志的诗。以榜样的例子来激励自己,讲道理安抚自己,在困难中坚定信心。李白的一生非常坎坷——在大多数后人的心目中他过着神仙般潇洒、自由的生活——遭受着连续不断的挫折。他确实生性放荡不羁、自由骄傲,如杜甫所描绘的“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但即使在杜甫这称赞中,我们也能看到隐含的另一面:一方面是“痛饮狂歌,飞扬跋扈”,这样狂放不羁的自由风度;另一方面是“空度日,为谁雄”,有谁看见、注意到、赏识这种雄姿英发?生命的浪费里有着一种沉痛的孤寂。高喊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而其实他人生得意的时候太少,所以特别珍惜。事实上,越是才华横溢,个性鲜明独特,极其自信,越是具有高远的理想与抱负的人,遭受生活的暴击越严重。

李白的很多自我抒情诗都是写这种挫折的。这种挫折诗,是李白诗歌的底色。面对这种现实挫折时,他发出很多抱怨,很多愤世嫉俗之词,他也会逃避,沉溺酒中,沉溺感官的快乐和虚无主义之中,否定这个世界的功名和意义,退隐江湖或求道成仙,追求世俗超越。还有一种是继续坚持、矢志不放的进取,不断给自己鼓劲的励志诗。他的人生也确证了这一点,一直在努力进取(临死之前还从军),他尽管不断抱怨,但从未放弃。有时低落,但从未丧失信心。伟大诗人身上特别的自信心和意志力,在他身上有典型的体现。

《长安三万里》剧照。

李白写了很多自我激励、自信的诗,写那些出身低微或有过落魄受挫时期的历史人物,用这样的人物事例来激励自己,如这首《赠新平少年》:

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

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

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

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

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

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

摧残槛中虎,羁绁鞲上鹰。

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

这首诗由一个对比结构支撑。前面是韩信的故事,他忍受胯下之辱,接受洗衣婆婆的供饭。然后“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遇到汉高祖刘邦,从此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再回去厚报当年洗衣婆婆的一饭之恩。这个对比的转折句“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和《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中的“而我胡为者,叹息龙门下”完全一样。只是这里处境很具体:“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寒冷天气,御寒的衣服都没有。老朋友不帮助,新交往的人轻视自己。最后,自认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被绑在臂架上的鹰,期待着跑出笼子搏击,飞入空中翱翔。

在这些诗中,我们可看出李白这类诗的一种模式,都是将一些历史人物和自己的处境对比。这些人物(傅说,李斯,姜子牙,郦食其,韩信)都得到了君王的赏识,获得权位,脱离穷困低微的处境。就艺术上来说,尽管结构相似,但每首诗的背景和细节上还是有变化。但有一点在我们今天多元价值社会看来还是有点儿陈旧,即这些诗中价值观的单一,将人生的成功全寄托在君臣遇合,获得权位。在等级森严的单一价值社会中,社会资源全被官僚体系掌控,人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价值观,通过一个标准来证明自己,获得尊严和荣耀,即使伟大诗人如李白者,也是如此。就这点来说,秉性自由的李白,远不如当今多元社会里相信凭专业才能就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的普通人更自由。

作者/雷武铃

编辑/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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