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修还是小治,应县木塔修缮困局

大修还是小治,应县木塔修缮困局
2024年11月24日 16:19 新京报

当赵玉山决定搭建模型时,村民疑惑的眼光像匕首一样投向他。

这个住在山西省朔州市应县义井乡三门城村的木匠,十年前曾在自家院子里盖了间面积不算宽敞的铁皮房。房内地上堆着他用木料制成的梁、枋、柱,橡胶锤和小锯子放在边角料的一旁。有好奇的村民走进来,要绕着房子转一圈。他们打量完屋子中央的那副空架子后,与埋头苦干的赵玉山随口寒暄几句,便转身走开。

外人背手离去的地方,却是赵玉山的“造梦”之地。他今年64岁,铁皮房中1:8的应县木塔模型已经做完了三层。要是中途不再外出务工的话,他预估在自己70岁左右的时候,这个模型就会完工。那时,他的梦想也就实现了。

不单是赵玉山,在所有应县人心中,那座木塔都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不过,一些应县人的心,此刻都在悬着。他们害怕有一天应县木塔会坍塌一地。应县木塔坐落于应县老城西北角的佛宫寺院内,作为世界上现存最高大、最古老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它已存活968年。而现在整个木塔已向东北方歪斜,木塔二层的一根顶梁柱倾斜了580多毫米。

木塔的病苦早已被揭开,赵玉山也试图用手中的模型为修缮木塔提供疗救之法。但实际上,木塔还未得到对症下药的方子。歪了的木塔要扶正吗?要是扶正又该怎么扶?这些都是棘手问题。

11月13日,在山西召开的应县木塔保护工作领导小组会议上,国家文物局局长李群表示,应县木塔保护是我国文物建筑领域最重要、最复杂、最困难的历史性保护任务。问题摆在眼前了。专家们都在思考,这座近千年屹立不倒的木塔,如何再保它下一个千年不倒?

2024年7月1日,航拍应县木塔。图/IC photo

“庞然大物”

应县木塔在应县显得很“突出”。上世纪60年代,应县城内大多数是一层的平房,人们从匍匐在地的房子里出来,仰头一抬眼就能看见木塔这个“庞然大物”。它高67.31米,相当于一幢20多层的现代高楼。

当地的老一辈不知道这木塔从何而来、由谁而建。他们听比自己还年长的人说,应县木塔是鲁班爷建造的,或是神仙建造的,因为一般人很难造出来。

赵玉山也听过类似的说法。他们家里五代都是木匠,爷爷是当地有名望的木匠师傅,带了四五十个徒弟。每年过年,这些徒弟要来家里聚聚。在他8岁那年,赵玉山问爷爷的大徒弟,“你们都说是神仙建的木塔,为什么神仙不给农民种地,不给我们多变些粮食出来?”一屋子人望着赵玉山,被他逗得哄堂大笑。

应县木塔又名佛宫寺释迦塔,建于公元1056年(辽清宁二年,即北宋至和三年),总重量约为7400多吨。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木塔内部共九层,包括四个暗层和五个主楼层。全塔上下有59种不同形式、成百上千朵斗拱。“远看擎天柱,近似百尺莲”形容的就是它。

赵玉山第一次看见木塔,是在1973年。当时他生了场大病,父亲从生产队借来毛驴车,把他从村里送到应县人民医院。看完病一出医院大门,赵玉山就看见了应县木塔。他回忆说,他像是被某种力量给牵引住,跑到木塔跟前,发了好一阵子呆。

那段偶遇点燃了赵玉山的兴趣,家里的木料被他偷偷拿来做木塔斗拱。零散的小斗拱在1974年的春节被父亲发现,随后被付之一炬。赵玉山背着家人哭了两天。一年后,他再次来到木塔前,花了2毛钱,爬了上去。

塔内的一层有座大佛像,佛像顶上是个八角形的藻井。塔内光线较暗,内槽两边门上的壁画褪去了原本的色彩。通过外槽的楼梯再往上,木塔的地板又窄又薄,脚踩上去吱吱作响,还有些颤。赵玉山细细看完木塔所有的明层和暗层,备受震撼。回去后,他告诉父亲,要放弃学业做木工。

父亲拗不过他,15岁的赵玉山成为爷爷徒弟们的学徒,想象着自己以后“敲敲打打”的一生。他跟着木匠们学了三年手艺,后面又帮别人打家具、盖房子。“直到父亲去世后,我还是不甘心,1988年,我又开始集中精力研究应县木塔,去做模型。”赵玉山说。

为保障生计,他三年一个循环,前两年外出打工,第三年闭门造塔。这种循环持续了好久,直到2005年下半年,他放弃了。应县木塔的构造过于复杂,没有具体翔实的图纸,赵玉山束手无策。

他告诉记者,1982年,他曾第三次登塔。登完塔后,他在应县城内买了一本我国杰出建筑历史学家陈明达的《应县木塔》。书中关于木塔的实测数据和尺寸做法,让他看得头晕目眩,“这座木塔设计得太绝妙了。”

赵玉山在家打造的1:8应县木塔模型。受访者供图

近千年屹立不倒

应县木塔结构的复杂性,是木塔近千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原山西省古建筑维修质量监督站站长李会智,现为山西省古建筑与彩塑壁画保护研究院的研究馆员。他向新京报记者分析,应县木塔这么多年不倒,主要是因为木塔采用了套筒式结构。内外两个筒,由乳栿和地栿等拉扯构件连接,形成的这种套筒结构,就能把塔身固定起来。

仔细观察,可发现木塔平面设内、外柱各一周。内柱八根组成一个内套筒,内槽放置佛像,外柱二十四根组成一个外套筒,外槽是供人礼佛的活动区域。这内外槽之间,有地栿、栏额、普柏枋和梁、枋等纵向横向相连接,环节相扣,错综复杂。

两个套筒把塔身固定起来,再加上榫卯之间的柔性,让这个木塔具有较好的抗震性能。同时,各层的三十二根立柱承担了木塔全部重量,自上而下依次传递至地基,也增强了木塔的抗倒伏性能。

陈明达在《应县木塔》中提到,木塔外观有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特点,就是从底层到顶层,由明层到暗层。二层以上均用斗拱挑出平座,并围以栏杆。从近年发表的学术论文来看,研究者把明层称为结构上的柔性层,把暗层称为结构上的刚性层。

暗层夹在各明层之间,构成一个中空的双层环状。暗层内柱子之间和内、外角柱之间架设不同方向的斜撑,形成桁架结构,有如一层刚性加强层,也有效地增强了木塔整体结构的强度。

陈明达《应县木塔》书中绘制的第一至第四层平坐断面图。图片来自陈明达《应县木塔》

有专家分析,在这种结构形式下,当木塔受到外部力量作用时,刚性层会产生拉力内收,从而进一步增强木塔的稳定性。赵玉山说,有专家告诉他,那些柔性层里的柱子具有一定的自动复位能力,原因是受到上部重力的作用以及刚性层的协调作用。这样一来,木塔也可以抵抗风或地震等侧向力,保证了塔身的整体稳定性。

应县木塔管护中心公开资料显示,木塔主体使用材料为华北落叶松,斗拱使用榆木。这些斗拱既可以替立柱分担重量,又能对外来的力量起到缓冲、分散的作用。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高级工程师王南曾提到,在受到地震、炮击后,这些斗拱成为一种阻尼装置,通过斗拱榫卯间的摩擦、错位,可以消耗掉外来的巨大能量。

此外,有研究者把木塔未倒归功于由黏土和夯石组成的地基、寄居在木塔上吃病虫的飞鸟,还有干燥少雨的当地气候。

游客站在塔下,能看见塔身上悬挂了不少匾额。塔身内外共悬挂52块牌匾和6副楹联,其中“峻极神工”为明成祖朱棣亲笔所书,“天下奇观”为明武宗朱厚照所书。塔内还发现极为珍贵的辽代文物,其中以经卷较多,有手抄本,有辽代木版印刷本,有的经卷长达30多米。尤其是辽刻彩印,填补了中国印刷史上的空白。

更为绝妙的是,这座塔上下没有用一颗铁钉,全靠木构件互相卯榫咬合而成。梁思成先生第一次站在木塔前,也半天喘不出一口气。他形容这木塔“好到令人叫绝”,把它称作“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

1933年,梁思成与中国营造学社成员来到应县,给木塔测绘。这是该木塔第一次在现代科学方法下进行的测绘记录与研究。此后,人们对应县木塔有了更为准确的认识。也知道,这座历经严峻考验的木塔早已一身伤病。

“生病”许久

据陈明达梳理,自建塔至1949年以前,应县木塔共经历五次大修理。到上世纪90年代后,国家有关部门开始对木塔进行相关监测,应县木塔修缮也成为古建筑保护的一项重要任务。2001年,国家文物局正式向全国公开征集木塔维修方案。

应县木塔的“病因”到底有哪些?除了地震、风雨这种天灾外,木塔还在1926年遭受了军阀的炮火,塔身至今多处留存机枪弹孔。不过,让专家们痛心的是,当地乡绅对被炮袭击的木塔进行了一次维修。这次维修他们拆除了主楼层用以支撑塔身的夹泥墙及斜撑,换上了新的格子门。大多熟悉应县木塔的专家认为,这可能是致命伤。

在李会智看来,应县木塔的营建也存在自身缺陷。他认为,现存插柱和缠柱柱脚的榫卯之间空隙较大,结合不严。“多数插柱柱脚也没有完全落到栌斗上。好比一个人的胳膊被架了起来,但脚没有完全落地。”

应县木塔历史照片。图片来自国家文物局微信公众号

现阶段,木塔局部倾斜可能是最为突出的病害表观。福州大学建筑与城乡规划学院建筑历史研究所副教授李泽辉分析,木塔的局部倾斜可能因木塔自身荷载因素而逐步加重,也可能会受到强风等影响而进一步加剧。

长年累月之后,木塔结构发生蠕变和劣化。李泽辉告诉记者,这就像老年人因自身机体衰老而产生的慢性病,其危害过程是缓慢释放和逐渐叠加的。另一方面是由潜在的天气、地震等意外因素导致的损害,这种威胁类似于发生在老人身上的急性病。一个老人,饱受慢性病的叠加伤害,又面临急性病的意外威胁,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

2006年4月,国家文物局在朔州召开“应县木塔抬升修缮方案专家评审会”,此前专家投票占优的“上部抬升”方案被否。同年9月5日,应县木塔迎来950岁“生日”。当时庆典以“木塔属于世界”为主题,吸引上万人参加。

那个时候的赵玉山成了轿夫,在城内抬游客赚钱。庆典举行之后的第三天,他又去了木塔。梦想突然再次被点燃。赵玉山找来照相馆的师傅,带着他进了木塔,拍了不少斗拱和其他细节的照片。随后,他花一千多元把照片洗了出来。根据这些画面,他开始做1:25的木塔模型。

赵玉山回忆,2008年8月26日上午,一些专家在应县开会,决定封闭应县木塔二层以上的区域,不再对游客开放。当天下午,专家一行乘坐大巴来到他家,仔细观察他正在做的双筒结构木塔模型。有人当场指出,这个模型比例不太协调。接着,专家从包里拿出35张梁思成测绘木塔的效果图送给了他。赵玉山接过图纸,如获至宝。

历经5年8个月,在2014年他完成了1:25的木塔模型。这场来之不易的成功给了赵玉山勇气。为更精准地研究木塔拆卸、组装、搭建的可行性,在2014年7月,赵玉山决定要把1:8的木塔模型搭出来。“木塔‘病’得厉害,我想尽份力。希望它再千年不倒。”

2020年10月,李泽辉用设备给应县木塔测绘。受访者供图

“议而不决”的修缮保护方案

应县木塔的修缮保护工作从未中断。多年来,各方耗费了不少心血与精力。

2002年,经国家文物局和山西省政府同意,应县木塔修缮保护工程管理委员会在太原召开方案评审论证会。这场会议上,聚集了7位院士和34位专家。他们讨论激烈,提出了几种维修加固的方案,但在木塔结构存在的危险性认识上存在分歧,这也导致方案难以落地。

2005年,李会智担任应县木塔维修办公室主任。在2007年离任前,他组织召开了木塔维修方案第四次论证会,会议讨论的核心是“木塔抬升修缮方案”。论证中有专家担心,木塔抬升修缮后,其归位安装时会出现榫卯严重损坏,或根本就归不了位。该方案以需进一步深化研究为结论被暂缓实施。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应县木塔项目组表示,2007年以前应县木塔维修加固方案的反复,除保护理念的差异外,主因还是应县木塔异常复杂,保护修缮难度极大,受限于学科发展水平,基础研究不足。

因有研究不足而导致保护不当的前车之鉴,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专家也提到,对于保护应县木塔,要认识到“坚持监测与研究先行,不轻易干预本体”的可贵。

测绘是了解古代建筑最为基础、有效的研究方法之一。自上世纪30年代中国营造学社对应县木塔进行第一次踏勘实测开始,系统性实测便接连开展多次。相关的测绘成果也成为应县木塔保护研究的重要数据基础。

通过这些数据,专家们实证了木塔出现的歪闪形变。例如自2008年开始,相关单位经过对木塔倾斜严重柱3年多的局部监测,明确了其倾斜在持续发展。李泽辉参与过木塔实测的调研项目。他认为,测绘工作是为了尽可能明确木塔结构的原始设计,是查明木塔病害“病理”、进一步探讨干预方法等一系列后续保护工作的基础。

与单层木构建筑相比,应县木塔复杂的结构设计为数据采集带来挑战。木塔构件类型五花八门,一般在测绘前,李泽辉也要充分做好构件定位、编号、命名等工作。有些木塔内部遮挡情况比较复杂,在设置扫描测绘的点位后,会被特殊关注。

“暗层、平坐层以及屋架的数据采集更为困难。我们需要携带测绘设备,攀爬梁架才能完成。同时还需有计划地设计测绘点位,并且不能损坏塔内文物,规避可能的安全风险。”李泽辉说,注意的细节还包括高楼层风速、设备晃动等。

应县木塔的保护是一个巨大的科学问题,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任何干预都需经过充分的科学论证。针对应县木塔具体的维修加固方案,早在20多年前,专家们就提出了整体落架大修、上部抬升、钢架支撑与现状加固四类方案,但都受制技术可行性,影响了方案落地。

2014年,国家文物局原则同意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给出的《应县木塔严重倾斜部位及严重残损构件加固方案》。此后在实施过程中,方案也在进一步优化。2023年,“应县木塔结构稳定性评估与保护研究”获批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项目。

该项目涵盖对木塔原始设计形制、用材、主要节点连接界面耦合性能等研究,涉及构件劣化和损伤累积效应的评估、木塔结构稳定性的分析预测模型、木塔结构抗震承载能力评估和倒塌模式模拟,以及提升木塔结构稳定性的保护措施等多项内容。

二层西南内、外槽倾斜情况(2011年)。图片来自国家文物局微信公众号

争议不断的小治与大修

不少专家更期待,“生病”的应县木塔应该早点来个“大手术”。

李会智说,一个过度疲劳的木塔构件,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与作用。接着,它会把承受的压力转给周围的构件。在这种影响下,原本还可以挺住几年的构件也提前“退休”了。久而久之,整个木塔抗风险能力下降,越来越脆弱。

他建议,应县木塔应尽早落架大修。“落架时,把因疲劳严重残损不能延续使用的构件筛选出来,对于那些通过加固能延续使用的残损构件加固后延续使用,所更换的构件须使用与原构件材质一致的华北落叶松。榫卯结构之间本来就存在一定的间隙,对接没有多大问题。”以他来看,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落架技术。

文物保护修缮工程有“最小干预”原则。李会智认为,早发现问题、早解决问题,就能达到最小干预的目的。“要意识到,越往后拖,时间越长,损坏空间越大,干预也就越大。”而随着文物保护工程逐渐市场化,他也担心在古建维修的这个小众领域,建筑工匠的人才也没那么多了。

做了多年木塔模型的赵玉山,也赞成落架大修。“我不成熟的想法是,把它重装。把新木料通过机器压缩,让其密度与现在塔内旧料的密度一致,再换上去。二层一些长的旧木料,可以把它们卸成短的,根据需要再装上去。”赵玉山说。

几个月前,2024建筑可持续发展国际大会(第四届)在上海举行。中国工程院院士江欢成以《应县木塔维护加固研讨》为题,在会上作院士报告。这位多次参加应县木塔“会诊”的老专家,依旧心系木塔。

江欢成不赞成扶正应县木塔。就目前木塔的现状,他给出的“抢险方案”是加撑与减负。根据解释,加撑是用交叉钢支撑,代替原有夹泥墙,维持原有结构刚度,但不增加柱子压力,既减轻重量,又有可识别性;减负是对横纹压缩压碎、竖纹开裂等情况,旁边加钢辅柱,适当施加预应力,以顶紧为度,碎裂部分可保护,但不要更换。

他指出,要继续维修加固应县木塔,保下一个千年不倒。此外,也可以仿造一个新塔,1:1全新木构,用于学习科研和登塔观光。

2056年,应县木塔将迎来募建1000年。记者注意到,此前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发布的远期目标显示,在2056年前,要明确整体修缮思路,适当调正倾斜柱框,全面修缮残损构件,木塔结构整体上恢复相对较为健康状态,得以长期保存、传承。

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编辑 白爽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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