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还记得今年中秋夜的聚会。那是在河北燕郊潮白河畔,参与者都是和她一样的白血病病友,当晚他们摆上桌椅,头顶明月,享受着美食和轻柔的凉风。
聚会的组织者、白血病患者黄岩,特意搬来一套昂贵的音响设备,供大家唱歌娱乐。席间,她还不时拿起手机拍下视频,发给大家留念。
两次复发、三次骨髓移植的王寒,整晚霸着麦克风,赢得一片喝彩。这是她生病8年以来少有的轻松时刻。当晚回家后,王寒特意给黄岩发去了一条信息,感谢她让自己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中秋之夜”。
那晚,他们似乎都暂时忘了自己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原因——病友们从全国各地来到这个河北小镇,聚集在以燕达陆道培医院为圆心,半径两三公里的生活圈内,与白血病打一场漫长、艰辛的战役。在这里,这群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抱团取暖,也互通信息、交易资源,形成一个利益共生的燕郊病友群落。
眼下,燕郊已进入难熬的冬天,潮白河畔北风呼啸,王寒再看那天的视频,心里无比硌硬。
不久前,黄岩作为群主、以“公益配捐”名义在病友群里进行的骗局崩盘,王寒损失了50多万元。11月29日,燕郊管辖地三河市公安局对这起诈骗案立案调查,12月1日,做完第二次骨髓移植病手术仅8个月的黄岩,作为该案嫌疑人,在燕郊住所内被监视居住。
参与的群成员有300余人,除了燕郊的病友,还有相当一部分分布在全国各地。据群友统计,数千万元在这场骗局中变成数字“蒸发”,其中大多数受害者是白血病患者。
现在看来,中秋之夜的河边聚会,不过是这场骗局中精心设计的一环。
下饵
12月6日15点30分,天晴刚挂掉一家银行打来的催款电话,手机闹铃就响了,又到了儿子吃药的时间。儿子16岁时确诊白血病,2022年底做完骨髓移植手术后,排异反应几乎没断过,目前正在经历最凶险的肺排。
像燕郊大多数白血病患儿家庭一样,天晴的丈夫在老家打工赚钱,她独自在这里照顾儿子。一天中要分7次督促他吃20种药,一共60多粒,还要监测、记录儿子的体温、脉氧等各项指标。每月开销过万,丈夫的工资远远不够维持治疗,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外出工作,于是申请了5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地维持生活,还背着20多万的借款。
2023年8月,天晴通过一个微信名叫“向荣”的病友群群主,进入黄岩的“吉祥如意”微信群。群里已有二三百人,每天不断有新人被拉进来。
在燕郊,病友通过微信群互通信息、交易资源。“没有病友群,在燕郊寸步难行。”每个病友手机里都有十来个常用的病友群,囊扩租房、转药、病情交流、跑腿代办、公益筹款、物资发放等方方面面。
天晴母子现在居住的这套大约60平方米的一居室就是从一位倒房的病友手里租的,租金比市场价低了大几百,天晴因此很念病友的情。“大家同病相怜,最懂彼此的难处,能搭把手帮一把的,绝不会袖手旁观。”一位在燕郊居住多年的病友说道。
这些资源中最珍贵也最稀缺的是配捐项目,配捐和钱画等号。病友们把能给他们介绍配捐项目的人尊称为“老师”。“向荣老师”在自己建的病友群里分享了“吉祥如意”群的二维码,称这个群里有“配捐项目”,几十个病友扫码进了“黄岩老师”的群。
天晴了解到,群主黄岩也曾是白血病患者,当时人在安徽老家,这些“配捐项目”是她通过私人关系从十几家基金会拿到的。
配捐原本是公益慈善机构为鼓励社会捐款制定的筹款机制,公众每捐赠一笔善款,配捐机构就按一定比例额外捐赠一笔资金。在我国,社会公众对于配捐的认知大多来自于腾讯99公益日,2015年的第一届99公益日,腾讯公益拿出了9999万的配捐额度,网友每捐1元,腾讯基金会配捐1元。
此后,配捐的漏洞被利用,开始衍生出“套捐”——病友自筹“本金”打入慈善机构项目链接或机构相关人的个人账户,冒充社会捐款,套取第三方的配捐款,一段时间后,再由慈善机构将“本金”和配捐款一起打回病友个人或医院账户中。事实上,这不仅存在风险,还违反了《慈善法》中“捐赠人与慈善组织约定捐赠财产的用途和受益人时,不得指定或者变相指定捐赠人的利害关系人作为受益人”的规定。
因为套捐现象严重,各大慈善机构通过不断修改规则、完善风控机制,防止此类情况的出现,但仍无法完全杜绝。一些病友仍可通过人脉联系到中小型公益机构的中间人,拿到套捐项目。
相比天晴此前接触的配捐,黄岩的项目配捐额度比较高,投入5万元本金,两个月就能净赚1万元。“怎么会有这么好挣的钱?”最初,天晴将信将疑。虽然她以往做的配捐都回款了,但也听过不少配捐爆雷、病友被骗的事情。
微信群里,病友们收到回款截图不断刷屏,还有认识了黄岩几年的群友现身说法,为项目打保票:
“能从2018年做到现在,大家想想就能明白。”
“我跟着黄老师挣了20几万,绝对没问题。”
有病友作保证,天晴下决心试水,凑了几张信用卡额度,再向亲戚借款,分两次往黄岩提供的一个个人账户打了两笔款,一笔8万元、一笔4万元。两个月后,她如期收到了回款。
8000元“落袋为安”,还没在她手里停留多久就又打进医院账户,用于儿子的治疗。就此,她的疑虑彻底打消。
布局
前期,天晴刚开始参与项目时,收款方和回款的转账方都是黄岩口中“基金会的人”。一段时间后,黄岩发到群里的名单逐渐变得复杂。天晴发现,自己投进项目的“本金”不再转给“基金会的人”了,而是分成几份,转给当天应收到回款的几名病友;相应的,自己收到的回款的转账方也从“基金会的人”变成了当天抢到配捐名额的病友。每天早上,黄岩会在群里发布当天的配捐项目金额和名额,名额紧俏、数量有限,大家都不想错过赚钱的机会,需要在群里拼手速,接龙抢占。
一些病友事后才看清,正是从那时开始,不再有“基金会”的资金进来,所有的回款都来自“吉祥如意群”的三四百名群友的“本金”。这是一起典型的庞氏骗局,以“配捐”为名吸引病友进群,然后不断用新进入病友的钱向此前参与项目的病友支付回款,制造“钱生钱”的假象,骗取更多病友投资。
这不是秘密。每天,手写的转账名单都发在群里,病友们根据名单流向互相转账。谁的钱转到哪里、回款从何处来,一目了然。显然,有人早就看清了其中的套路,把握住了庞氏骗局的关键——只要早入局的人在拿到回款后见好就收,不再投入更多的钱,就能完成收割。天晴发现,拉自己进群的向荣做了几个项目之后就没再参与。
这个庞氏骗局并不高明,处处是漏洞。黄岩始终没有透露基金会的名字,从前病友们做的配捐,无论打款到机构还是个人,回款账户都是公募基金会的执行账户,但黄岩的项目始终由个人回款,且回款的数额远远高于其他配捐项目。
以往,大家参与的配捐都是单笔的,一次性打入一笔本金,收到回款就结束了,但黄岩的项目却是连续、滚动的。每天10点准时发布项目,从不间断。只需提交一次材料,通过审核后,只要能凑到“本金”、抢到名额,天天能做,下个月每天都能回款。
一开始,黄岩称,参与项目的必须为16岁以上的血液病或肿瘤患者,且需要邮寄身份证明、病历、诊疗发票等一系列资料单据。后来,就连粗放的审核和患者必须为成人的门槛也变得形同虚设,黄岩甚至拉了自己的亲戚进群。
到后来,群里每天限量的“配捐名额”也可以交易了,不少病友开始转让自己抢到的名额,每个名额可以卖到500到1500元。一名14岁患者的妈妈甚至没有进群,却损失高达100余万元。她参与项目的方式是使用其他群友名额,自掏腰包出“本金”,将回款与对方平分。
也有人提出过质疑。群里不断有人追问基金会的名称,也有病友在群里试探:“机构要能帮回一部分(款)就更好了。”
对这些不和谐的声音,黄岩总是表现得很强势:“机构没有回,也没有少回你们一天款吧?”“带什么节奏啊?”“你们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啊。”
一些群友也站出来附和黄岩,劝她“消消气”,并大肆指责提出质疑的病友:“开除”“不带他做了”。这些插曲,总会以提出质疑的人对黄岩表达“感恩戴德”告终。
也有明眼人在其他病友群点出黄岩搞的是“资金盘”。这次她没有回避,而是在“吉祥如意”群回应。大意是,她通过个人关系拿到了基金会的配捐项目,担心说出来遭到小人举报,因此才不透露背后基金会的信息。而对于回款方从机构变成病友,她解释,病友们基本都是低保户,账户流水太大会被取消低保户资格,所以才调整规则让大家互相转款。
为了证明自己的信用,她在群里亮出自己的身份证照片和燕郊的住址,并放话:“我可以用我全家的性命做担保,我们是正规的基金会,正规的机构。”紧接着,她又发出病历照片,强调自己白血病患者的身份:“都是病人,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特别是我走到二次移植这一步。我深知没有钱是没有命的……我(白血病)复发跟我累有关系。”
“相信黄老师,不然现在买药都没钱,感谢你!”病友们纷纷表态。
质疑声就这样被支持与感谢的声浪淹没了。
崩盘
每做完一笔项目,天晴都会记账。把当天每一笔本金、收益原原本本抄下来,回款了就打个钩。但那些打了钩的数字并没有变成钱,几乎全都被她“复投”了。
复投,意味着回款变成数字留在资金盘中,对病友来说,不但没有一分钱入账,反而还要另出一笔钱,继续滚动投资。
庞氏骗局进行到后期,不断有老病友收割退出,发展新病友进群变得困难,推动老病友复投,能够保证资金盘扩大,维持骗局运转。为了鼓励病友复投,黄岩提出把名额优先留给当天有回款的病友。并强调,如果放弃了机会,下一次就抢不到名额了。
这笔账天晴算得很清楚,做一笔5万元配捐1个月就能回款5000元,如果凑钱多做几个,一个月轻轻松松能赚几万元。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在今年10月投了9笔5万元,都是在8月回款的基础上复投的。
复投意味着病友要拿出更多的钱,但钱都已经投到资金盘里了,还能从哪来?黄岩在群里声称她借了“六七十万”网贷,并详细介绍了多家网贷产品,诱导病友借网贷做项目。“她说你多做一个(配捐)就多1万块钱,不差那点利息。”
就这样,有一段时间,病友们开始热衷在群里交流借网贷的心得。病友老徐是失信被执行人,借不了网贷,他以给妻子治病为由,让儿子和亲戚帮自己贷了30多万元,计划等赚了钱就还上。他和妻子铆足劲,横下心来,在10月、11月一共投了14笔5万元。等这笔回款回来,他们能赚60万元,春节回老家就能把之前欠亲戚的20多万元全还了。
“(这个数字)太诱惑人了。”肝肾的排异反应让老徐53岁的妻子脸色蜡黄,她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光想着赶紧能翻身了。”
翻身,常用于形容赌徒。燕郊的在地公益组织爱心苗圃健康援助中心负责人孙映辉从2012年开始接触燕郊白血病病友,在她眼里,燕郊病友原本就是在“赌命”——被各地医院“判了死刑”后,来陆道培医院赌那30%,甚至更低的治愈率。至于参加这些个人操盘的“配捐”项目,“有些病友的确是被蒙蔽了,但也有些就是赌徒心态,明知道是骗局会崩盘,但是就赌不会在我这环节崩。”
王寒算是赌赢过。第二次移植后复发时,她经历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口腔全烂了,只能吃打成泥的流食;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爬满大片猩红的皮疹,她感到“很深处的地方在痒”,挠破皮后不断地溃烂。主治医生也委婉劝她放弃。但她还是想赌一把,做了第三次移植。五年过去,她没再复发。
这次未必不能赢,也许正是这种心态让她忽视了其他病友在崩盘前发出的信号。今年11月8日,有个病友主动给王寒发消息,说自己“家里有事”不做了,提出把复投名额以500元转让给她,并事先声明:“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万一到时钱回不来不要找我。”
在王寒印象里,他以前每个月都要做十几个项目,现在撤出很奇怪,虽然有些忐忑,但犹豫之后她还是把钱转给了对方。
群里的转款名单越写越长,资金盘越滚越大。
11月22日,新人的数量已不够填老人回款的亏空,黄岩自己补上了39万元的缺口。次日,名额还是凑不够,黄岩再次在群里鼓动老病友复投,勉强凑上了回款。
11月25日,她宣布不再做新项目,从即日起等待“基金会”回款。
没人收到回款。11月27日下午,王寒到黄岩家找她对质,黄岩回应:“基金会生气了,打完所有的回款就不再跟我们合作了,我把‘老大’也得罪了。”当着王寒的面,黄岩给“老大”孟某某打电话,对方坚称钱已经打到银行,承诺16点前回款到账。
最后一通电话中,孟对黄岩说:“今天回不了款了,手机冻没电了,报警吧。”就此失联。
当晚,王寒报案。11月29日,燕郊管辖地三河市公安局对这起诈骗案立案调查,12月1日,黄岩作为该案嫌疑人,因病在燕郊住所内被监视居住。
盘崩了,病友的续命钱,回不来了。
操盘手
12月6日下午,听到来人自称病友,黄岩丈夫开了门。他穿过空荡荡的客厅,一指卧室门口的摄像头,递来监视居住的文书,然后打开了卧室房门。
“谁呀?”黄岩躺在自家卧室的床上,面色蜡黄、声音嘶哑,脑后的短发压得扁塌,看起来比病友发的照片里的样子消瘦很多。见有人来了,她不慌不忙戴上口罩,招呼病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谁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有气无力的病人,在过去一年多里操控了一个几千万元的资金盘。
报案后,天晴和其他3个病友一起去了黄家。她想当面问问这个病人,为什么要欺骗病友?每一拨来的病友都在问这个问题,黄岩始终坚持一套说辞:“我也是受害者,我被孟某某(‘老大’)骗了。”气愤之下,病友们砸了黄岩的家。
在病友拼凑出的信息里,黄岩1988年出生,安徽淮北人,小学学历,曾在上海的饭店打工做领班。2018年患白血病后做过一次移植手术,从那时起就开始自己组建病友群带病友做配捐。
按黄岩的说法,她2023年3月通过一个安徽的病友认识孟某某,孟和自己同岁,是黑龙江佳木斯人,曾有个儿子在2020年患恶性肿瘤后去世。两人相识后,孟介绍黄岩做了一个模式和本案类似的“配捐”项目。
去年春天,孟某某来到黄岩安徽淮北老家与她见面,“他想看看我的能力。”孟提出可以与黄岩合作一个“基金会的配捐项目”,让她当群主,拉病友做项目。同年7月,黄岩去佳木斯找孟,表示想参观基金会,孟拒绝了,给她看了一家基金会的营业执照,“一张纸,在墙上贴着。” “验证”了“基金会”的真实性,黄岩放下心,当月,所谓的“配捐”项目启动。
黄岩称,她不懂规则和玩法,每天都是孟某某告诉她当天吸纳的人数和金额。
群里的转账名单相当复杂,包括每天回款人员、金额,复投的人转给谁,新进的人转给谁,都要和每个病友的个人账目一一对应,制定这样一份名单,需要一份清晰的总账。根据多位病友的说法,一开始,是黄岩本人在群里发打款名单,但2023年11月,黄岩白血病复发,因为黄岩体力不支,除其丈夫代写过几次名单,每天的转账名单都是一个叫方某某的病友写完发到群里。黄岩称,方某某“只是帮忙的”。
抱团取暖
事后,最让病友们痛恨的是,黄岩利用了燕郊病友群体之间天然的信任和依赖。
他们是最懂彼此的一群人。来燕郊“赌命”的这些年,他们基本切断了以往的社会关系,昔日的亲朋好友都变为债主,生理上的痛苦、筹钱的焦虑,除了病友无人倾诉,很容易在情感上产生共鸣。于是,他们“惺惺相惜、抱团取暖”,把好不容易借到的大笔资金轻易转给不知底细的人,只因为对方同是病友。
“大家都是白血病这个群体的,已经都很困难了,怎么可能病友还会去骗病友的钱呢?因为这都是救命钱呀。”一名病人家属说道。今年11月,一个同院治疗的病友主动加她,把自己的名额转给她,她给对方转了5万元,还没收到一笔回款,盘就崩了。
根据孙映辉的观察,近两年燕郊每年都有一两个配捐项目爆雷,但在病友间搞庞氏骗局,这是第一起。因此这套骗术具有一定的迷惑性,不排除有人出于个人利益有意识地拉其他人入局,但更多病友看不懂其中的逻辑,被黄岩误导,认为自己拉人进来是在帮病友赚钱。“出发点是互助,但客观上造成了病友间互害的结果。”
直至案发,还是有不少病友相信黄岩是被孟某某骗了。2023年3月,骗局启动半年后,黄岩和丈夫搬到燕郊,她开始和群里的几个病友走动起来。在他们眼里,她“直率、爱揽事儿、有责任感、热心助人” 。
黄岩和王寒都经历过股骨头坏死,王寒做过置换手术后效果不好,询问黄岩术后情况,对方马上发来一段只穿一条底裤的伤口视频。黄岩表现出的坦诚让王寒惊讶又感动,两人互相倾诉起术后的种种不适,这让王寒感到自己的痛苦得到了理解。
黄岩在钱上对病友很大方。有次老徐银行卡限额,给其他病友的回款差了6000元,他微信知会黄岩,黄岩直接给他转账过去,让他明天再还;别人给她送了一堆柚子,她叫王寒上门来拿几个回去;有人请他们夫妻吃饭,她也叫上老徐一块去。
除了互相理解的温情,病友之间更重要的还是资源与信息的交换。“吉祥如意”群的病友都或多或少地主动讨好“黄老师”,以求获得对方更多的“照顾”。他们请她吃饭,给她寄老家的特产,在群里附和她的发言……
中秋节当天,老徐夫妇专程提了一盒月饼上门,对黄岩夫妇表达感谢。“很多人拍主动跟她搞好关系,她在名单上多写一个名字,就能多得一万块钱。”老徐挤出一个苦笑,自嘲道:“唉,聪明反被聪明误。”
与“慈善”绑定的燕郊病友
12月5日傍晚,老徐接到了村支书打来的电话。病友们报案后,三河警方给各地发了协查函,把他受骗的事告诉了村委会,村支书找他了解情况。“没事没事。”老徐连连否认。徐嫂在一旁低声解释:“跟家里谁也没说,说了这个年就过不去了。”
老徐夫妇是赚辛苦钱的养殖户。自家有20多头牛,给当地的乳企供奶。每天清晨5点,徐嫂就要到牛场,喂完牛,把牛拴好,一头一头牵去挤奶,挤完奶再一头头牵回,喂草、喂水,在中午赶回家给公婆做饭,下午3点又到牛场,重复上午的流程,一直忙到晚上9点回家,全年无休。长此以往,徐嫂“累出了病”。他们卖了牛,换了27万元,又和亲戚借了笔钱,在2020年末搬到燕郊。
移植后头两年开销最大。老徐报名了一家外卖平台企业的公益项目,一边照顾妻子,一边插空跑外卖。那是最辛苦的两年,他跑几单,就得掐着饭点买菜回去给妻子做饭,刚把菜端上桌,顾不上吃一口,解了围裙、戴上头盔,出门继续跑单。刨去妻子住院的时间,折腾下来,平均每月也就挣个一两千元。
老徐之所以这么拼是为了跑够单数,按项目规则,年底平台企业会往妻子医院账户打5万元,两年,就是10万,一笔巨款。
某种程度上,燕郊的血液病病人已经与“慈善”绑定。像老徐夫妇一样,燕郊病友们为留在燕郊治病想尽了门路。大额的医疗开销、巨大的照护压力都让家属难以充分释放劳动力,有时间和力气的送外卖、跑腿代办、做病号餐、做手工义卖赚些生活费,有人脉的在线上倒药、倒发票……好在近些年,出现一些可供这群病友参与,甚至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公益项目,善款逐渐成为不少病友家庭的重要收入来源。
徐嫂在账本上记下腾讯公益一年周期内的配捐项目和具体日期。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徐嫂在账本最后一页仔细记下腾讯公益一年周期内的配捐项目和具体日期,从1月的新春小红花、5月的“520公益日”,到9月的“99公益日”。一年下来,能筹集1万元左右。天晴照顾儿子,没有其他收入,每年也能通过各类配捐筹到两三万元。
“慈善”逐渐成为燕郊血液病病人生活的一部分后,“野路子”也逐渐多了起来。黄岩的项目正是如此,借助“配捐”的名义,玩的却是“大鱼吃小鱼”的收割游戏。
这两年,妻子能离开人了,老徐也去做日结工,就在附近的一个劳务市场排队,有时帮人搬家,有时上工地,一天能挣150元。除了卖力气,老徐还和其他病友一起做日租房生意,把长租来的房子转租给短期来燕郊复查的病友,一个月也能有1000元左右进账。
现在,辛苦赚来的钱全都在过去的一年多里赔掉了。老徐夫妇在黄岩案中损失27万元。徐嫂指着账本,后悔不迭地说,如果9月18日那天退出不做,他们能净赚39万元。“这些钱不是拿来享受的,是用来还债的。”她着急地解释。
“铁打的燕郊,流水的病友。”社会学者苏春艳对燕郊白血病友群体做过4年田野调查,每年都能接触到两三起配捐相关的爆雷案件,“本质上还是因为太缺钱了,如果各方面都无法给他们一个保障,还会不断出现各种骗局。”
“现在社会在大病救助上的投入还是不够。”孙映辉告诉新京报记者。
孙映辉观察到,燕郊白血病友大部分属于异地就医,医保报销比例在30%-50%之间,白血病的特点就是治疗周期漫长,并发症多,因病致贫情况普遍。
另一方面,社会公益力量对大病救助领域的投入完全不足,甚至越来越少。大病救助执行难度大、周期长、风险高,一大笔钱投进去见不到成效,患者不会立即治愈。此外,燕郊配捐项目频频爆雷,很多基金会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不断修改调整配捐规则和审核机制,甚至有基金会私下表示不再资助燕郊病友,这导致燕郊病友们能拿到的配捐项目数量越来越少,额度越来越低。
危机之中,转机或许正在酝酿。黄岩案案发后,国内一个大型平台企业基金会的负责人联系到苏春艳,提出希望可以来燕郊实地调研病友群体的需求,看看怎样设计一些更落地的大病救助项目。
眼下,对黄岩案的受害者们来说,救命钱被卷走后,如何在这里继续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那个损失100余万元的年轻妈妈正抓紧时间整理证据提交警方,她没钱交房租,下个月就得离开燕郊,但她不敢回老家,不知该如何向家人交代。
比她更无措的是一名33岁的成都病友羽凡。为了凑够移植手术费,进仓移植前,她把筹到的5万元手术费全投进黄岩的资金盘。经过协商,医院同意她未交齐费用的情况下进仓移植。
身上插满各种软管躺在移植仓里,羽凡眼看着医疗账单一天天增加,截至12月6日,已经高达16万元。随后,羽凡被提前从移植仓转到普通病房。原本,救命的手术费就在眼前,但就差3天,崩了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白血病患者及其家属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刘思维
编辑 杨海 校对 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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