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15日,疾风中,雪片迎面而来,牧民们站上一处陡坡,用卷尺测量冰洞外延的距离。
党中央高度重视青藏高原及三江源生态保护。2024年6月,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青海考察时强调,青藏高原生态系统丰富多样、也十分脆弱,加强生态环境保护,实现生态功能最大化,是这一区域的主要任务。重中之重是把三江源这个“中华水塔”守护好,保护生物多样性,提升水源涵养能力。
阿尼玛卿雪山位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西北部的雪山乡。主峰玛卿岗日海拔6282米,终年积雪。藏语“玛卿”是黄河源头最大的山之意。海拔5000米以上发育有现代冰川,其大小冰川40余条,面积约150平方公里,冰川总面积为125.7平方千米。主峰周围冰层厚数十米,其哈龙冰川垂直高差达1800米,是黄河流域最长最大的冰川。
2024年5月15日,由雪山乡牧民组成的志愿者小分队要去阿尼玛卿冰川的三处标记点做例行监测。
气候多变
2024年5月15日9时,玛沁县雪山乡阴柯河村的草甸上光线忽明忽暗。十几只白唇鹿一阵狂奔后,停下脚步自顾埋头咀嚼着淡褐色灌木,峡谷中河水隽永清澈,夹杂着晨光折射出淡淡水汽。山脊的缝隙中,一条蜿蜒的高速公路横跨天堑,最远端,阿尼玛卿山巅的积雪微露,如同轻盖白色薄纱的婴儿,还未苏醒。
2024年5月14日,雪山周边,低矮而浑身长满刺的植物随处可见。据当地老人介绍,这些植物是白唇鹿的最爱,而白唇鹿是雪山顶级猎食者雪豹的最爱。
阿尼玛卿的春季和冬季是冰雪消融和上冻最明显时间点,所以每年5月15日和11月15日成为雪山乡牧民监测冰川的两个固定时间点。
上午10时,旦增达杰清点装备,绳子、挂钩、卷尺、钉鞋、脚套、记录本、喷漆,全部装入背包。六位牧民志愿者从沟底向冰川腹地行进。
2024年5月15日,牧民们拉着保护绳缓慢地行走在雪山上。
牧民冬季牧场的家驻扎在哈龙河道边,随着季节变暖,家的位置会逐渐向海拔更高的草场迁移。老人们认为,每到冬季,雪山旁的乡道及高速公路带来的沙石尘土被强烈的风夹带,开春时冰雪融化,雪水带着这些沙石尘土和沉淀物全部冲下河道,“你能看到右哈龙河道水的颜色是淡白色的,左哈龙河道水的颜色是淡灰色的”,牧民尕金说道。
半小时后,旦增达杰的海拔表显示“4350米”,当所有人翻过第一道山梁,风骤起,天空中飘下细碎雪花,一团雾气突然遮蔽到眼前,刚才清晰的雪山瞬间消失。
继续前行,走在前面的牧民翻过第二道山梁,此时天空阴沉,疾风呼啸,巨石间发出“呜呜”的声响,蚕豆般大小的雪片迎面而来,牧民们眯着眼睛,身体不由得用力向前顶。
2024年5月15日,一处陡坡,牧民华旦和扎西拉着保护绳用力向上攀爬。
一个半小时后,山路尽头出现细流,从冰川融化的水猛地汇入狭窄河道。远端一处冰斗出现在眼前,各种不规则形状的冰块如同陈列在旷野的雕塑,释放着耀眼的白光,随意摆放。
用身体去测量
下午2时,在“千顶帐篷”冰川监测点,山上瞬间降雪深度达到20厘米。
所有人排队前行,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腰间并紧紧抓牢,走在最前面的牧民,时刻用雪杖试探性地戳一下地面,再小心移步。后方紧跟着前方的脚印,缓慢向前。
冬季冰川腹地暗藏危险,“冰川上的积雪,要非常小心,不要完全相信你看到的,要尊重现场判断,你根本不知道下一脚踩空会掉到什么地方。2018年,两块巨大的石头中间是平整的地面,我一脚踏上去,整个身子陷了下去,幸亏有人拉着,最后脚面的肉被锋利的石头掀开。”尕金说道。
2024年5月15日,“千顶帐篷”冰川,两位牧民相互助力,登上陡坡。
伴着风雪,牧民们开展测量工作。
“第一步先确认去年的标记点。”旦增达杰作为去年打标记点的人,很快找到一块巨石,他用喷漆在石头表面写上“2024年5月15日”。
由于夏季雨量大,河水一涨,小标记点(石头)会被冲走,所以选择标记点时,牧民会尽量远离主河道,“石头的体积要够大,这样在来年春天测量时,才能确保标记点还存在原地。”旦增达杰说道。
2024年5月15日,牧民们用卷尺紧贴“2024年5月15日标记点”的最外延,由此延伸开始测量。
在测量起点,一位牧民站在石头上,抓着卷尺头部,卷尺盒由另一位牧民带向冰川边缘,由于卷尺的总长度仅50米,而每段测量距离实际都超出卷尺总长度,牧民则采取每隔50米,“起点牧民”重新抓住卷尺头部,向着冰川边缘一段一段无限延伸测量。当测量员报出一段距离,记录员回声再次确定重复“距离米数”,每项数据确保三要素:定点、定向、定时间。
阿尼玛卿牧人生态环境保护会昂保加会长介绍,“牧人测量冰川完全依靠体力和脚力。整体看,2008年-2019年,冰川持续消融。2019年-2021年,局部冰川有新的生成。2021年-2024年,冰川消融速度进一步提升。17年间,2014年和2015年是冰川消融速度最快的两年!”
2024年5月15日,牧民们趴在冰川表面,核对测量的每一项数据。
给未来留下“证据”
学者认为,当地群众对河流与水,草地与雪山,有着特殊的感情,渗透着当地的文化观,人们认为不能乱挖或污染水质,以免得罪众神,引来灾祸疾病。所以对待水源,当地群众极为谨慎。
2024年5月15日,“千顶帐篷”冰川。陈年积雪在风的作用下,留下刀劈斧砍的痕迹。
2015年,牧民华青杰开始记录并监测阿尼玛卿冰川方圆20公里内的100个水源地,当时他发现其中27个水源地已完全干涸。2024年监测显示当年干涸点位中的14个水源地又逐渐恢复。
“冰川脚下生活的牧人都是在河里打水,对于水质的保护,我们按照传统文化,不允许在水里小便、洗衣服、倒垃圾、尤其‘雄黄’坚决不能放。我们要有敬畏心!一草一木皆是大自然的造化。”华青杰说道。
2024年5月15日,随身携带的水已经喝完,牧民才昂从冰洞边缘扯下一根冰柱,用力嚼碎。
“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资源在变化,我们隐约感受到了危机。我们把这些数据留下来,给后人看,给未来留下点‘证据’。”尕金说道。
2020年10月,第二次青藏科考三江源地区冰川科学考察,据科考分队负责人介绍,通过对阿尼玛卿冰川物质平衡变化研究发现,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大趋势下,黄河源区的唯格勒当雄冰川、哈龙冰川、耶和龙冰川等典型大冰川表面高程整体均有所下降,冰川总体处于退缩状态。
2024年5月15日,天空阴沉,牧民才昂趴在地上,他闭上一只眼,仔细检验卷尺延伸的方向是否为“直线”。
2024年12月,阿尼玛卿牧人生态环境保护会公布了截至今年以来的阿尼玛卿冰川监测数据,以2016年-2024年为时间线,哈龙冰川融化了198米,知亥代垭口冰川融化了64.9米,唯格勒当雄冰川融化了466.5米。
为一座雪山做“数据记忆”
近年,受全球气候变暖影响,冰川的消融和退缩已经成为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问题。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雪山乡牧民自发性监测阿尼玛卿冰川已经17年之久,大量数据表明阿尼玛卿冰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当地牧民坚信,“坚持记录”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也许有一天,记录的每一个数据能够为三江源生态建设、黄河水源地保护、高原人居等现实问题提供基础样本,为未来提供更多可能性。
2023年8月5日,“千顶帐篷”冰川表面形成的细密而富有动感的线性纹路。
新京报记者专访了长期在青藏高原开展生物多样性和雪山冰川监测保护工作的“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创始人阿旺久美。
新京报:三江源地区的生态保护,目前是什么因素在推动?
阿旺久美:国家政策主导。
基层群众的积极性很高,其中文化因素的影响很大,但背后更多是生活方式形成更多良性关系的追问,比如雪山和当地人的关系、草原和牧民之间的关系、水源地和人之间的关系、野生动物和人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样的,但我们当地的生活方式所产生的参与生态保护的行动,对环境和其他生命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
2024年5月16日,护林员旦增尖措走在东倾沟峡谷林区。他目前守护着2500亩山林,通过他的努力,有关部门曾抓获两名盗猎分子。
新京报:当地群众对于阿尼玛卿雪山具有怎样的情感?
阿旺久美:在当地人眼中,阿尼玛卿不是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更多的可能是人的情感赋予精神图腾的象征,牧民经常将人、高山、河水、动物、周遭一切比作一个家的概念。
阿尼玛卿对于当地人来说,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它的重要性,这种情感是既普通又神圣,但很挚情,其中领地意识的作用很大。他们不会把地理空间和普通人理解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外界眼中看到的雪山肯定和当地牧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座山,这里有文化、精神、艺术的价值。所以是这里的人们选择了阿尼玛卿雪山成为一座神山。最早的保护模式,是从文化和信仰的基础上保护了当地的自然生态。
新京报:高原人的生活方式和自然与人居环境的关系,这是一种人为主动的选择,还是被动的?
阿旺久美:青藏高原是高寒地区,是全世界最脆弱的生态系统之一,一旦被破坏很难恢复。现存的自然资源非常有限,当地人对于自然资源的利用,可能与其他地区相比不是“物尽其用”,更多是对自然及其周边所有生命的敬畏感,转化为对大自然的适应性。
游牧、半农、半牧……面对恶劣的自然条件,当下的人居环境是一种相互适应,这就是高原人的主动选择,是他们和自然中的山水、动物、植物,建立依存关系最好的一种方式。
2024年5月15日,两位牧民走向下一个标记点。随着海拔的变化,各种植被呈现出丰富的色彩。
新京报:牧民自发性对于雪山冰川的监测,这件事是结果重要,还是过程重要?是否具有科学性?
阿旺久美:很多人对生态保护有一个不正确的理解,多数人关注的是结果,结果是特定时间和空间的表述。但我们很容易忽略生态系统的动态性,它不是自我封闭的,更不是静止的,每个生物多样性之间的关系时刻都在发生变化。阶段性的结果不能代表地区生态持续性的变化。做一件事,马上就会有相对应的结果,这样的心态对生态保护是不适当的,要长远做下去才是正途!
实际上,我们不做科学监测,只记录变化。我们团队的监测点在冰川的背面,从实际监测到数据分析,阿尼玛卿冰川正以每年14米的距离快速消融。雪山乡牧民做监测保护更多是情感的驱使。他们的监测数据是冰川保护对外传播的一种方式。外界有更多人看到了当地牧民正在积极参与环保的决心,这是特别好的。
2024年5月16日,才花措抱着猫咪坐在家中。她目前主要从事养殖放牧。受父亲和哥哥的影响,才花措作为当地环保志愿者,长期参与动植物保护。
新京报: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否都是消极的?对于冰川,我们该如何抵御气候变化带来的风险?
阿旺久美:研究显示,阿尼玛卿冰川的消融在目前的气候条件下被认为是不可逆的。它的消融速度加快的主要原因是全球气候变暖。近50年来,青藏高原的温度上升速度是同期全球平均值的两倍,这使得高原上的冰川加速融化。
气候变化不一定对于每个生态系统都是不好的。我们要学会积极地看待问题的多面性,也可能有好处,比如喜马拉雅这一带植被的变化,灌木的面积扩大,可能对于栖息在灌木丛里的野生动物是一件好事情。
冰川的变化,环境的变化,实际更多是人的生活方式导致的变化。车辆、建筑物、垃圾食品等,人的行为对环境的反应可能还没有那么快,但足够长远。
生态环境的变化周期,我们必须承认它是一个动态的,其中如何找到一个适合的管理模式尤为重要。人作为管理者,自然资源的利用者,必须采取更合理的方式去利用管理好这些资源,一切从生态系统的整体考虑,不能切割去观察,要连贯地看,切忌从单一动植物身上得出全局的结果。
冰川消融是事实,但在整个系统中,有利有弊,或许有可能为其他物种创造新的生机。
2023年8月4日,与雪山毗邻而居,才旦卓玛坐在夏季牧场的家里。才旦卓玛之前在县民族歌舞团当演员,目前通过直播,已经拥有2万粉丝。
新京报:面对冰川消融,我们需要忧虑担心吗?有什么样的启示?
阿旺久美:肯定需要担心!最大的启示可能是一切的结果是我们这代人导致的,这个影响会波及几代人。不能让日后的生活更糟糕。我们随时都要应对环境变化导致的严重问题,管理和保护都需要一个长期的目标,监测记录就是最基础的一件事。为一座雪山做50年的“数据记忆”是一件急迫且美好的事情。
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影报道
编辑 尹亚飞 刘晶 张湘涓
校对 刘越 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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