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个赵盼儿。
一个是热播剧《梦华录》里刘亦菲扮演的赵盼儿，一个是元代剧作家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
前者的故事母本、人物原型，正是来自关汉卿的经典杂剧作品《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原著中，赵盼儿是一名卖身的娼妓，她虽是旧社会边缘群体里的一粒轻尘，却擦亮了眼、练俏了嘴，长了颗侠义之心。
今人或许对她的身份有所忌讳，电视剧也是如此。其实不劳洗白，赵盼儿是个文学形象，真实的古代风月场中，也多有才情卓绝或心怀侠义的女子，唐代有薛涛，明末有柳如是、李香君，无不冰清玉洁，令须眉汗颜。
创造了“赵盼儿”的关汉卿，这位被金元时期的黄沙铁蹄掩盖了光华的文人，现在也是时候将他请到台前了。
01
风月救风尘
一个人的处境和身份，决定着她如何思考、说话和做事。
往俗了说，屁股决定脑袋和嘴。
这话也适用于关汉卿，但这里先说赵盼儿。
第一眼评判官宦子弟周舍不值得宋引章嫁，《梦华录》里的良家女子赵盼儿，靠的是聪慧，关汉卿笔下《救风尘》里的娼妓赵盼儿，则靠的是后天阅历。
社会边缘处的人情事，不是光靠聪慧就能琢磨透的，更可信的是，烟花柳巷里，见得多了。
“妓女追陪，觅钱一世”，这是风尘女子的共同处境，而赵盼儿身在其中是见过、受过伤的，她字字句句唱的是风尘女子的血泪教训，这才有了她的“多些个心眼”，不是个二傻子。
她借关汉卿的唱词自诉：
即使咱真心对他，他仍要往坏处怀疑咱；来了两三次，咱问他要钱，他便说‘这娼妓勒索人钱财’；看见咱有些不伶俐，便说是女娘家要哄骗东西……
宋引章嫁周舍的命运，赵盼儿是见过前车之鉴的。
她目睹这几年来想嫁人从良的娼妓，急得就像漏了网的鱼，但从良之后，她们又像斑鸠中了弹，饱受摧残，都是随便嫁了人，很快又散伙，贞烈恩情，转眼一笔都勾……嫁人的早有不少中了圈套，但总还是有重蹈覆辙的。
在关汉卿笔下，见过这些负心薄幸，赵盼儿这才劝尚小的宋引章：“妹子，能嫁作丈夫的不会是嫖客，成天嫖娼的人做不得丈夫。”又说那泡在妓院里的花花公子周舍虽衣冠楚楚，却是个败坏人伦事理的，不堪托付。
偏偏宋引章不信邪，直到嫁人后惨遭家暴，追悔莫及。赵盼儿才决计为宋引章骗来一纸休书，救她脱离苦海。
《救风尘》里的救和《梦华录》里的救，不一样。
《梦华录》里，赵盼儿救宋引章，是为报恩，因为宋引章的姐姐因她而死，她对女孩有道德责任，所以剧中赵盼儿说：“我不能不救。”周舍为钱而来，赵盼儿以财骗休书。
关汉卿笔下，赵盼儿施救出于“怜惜”和“侠义”：可怜宋引章没了主意的娘亲，自己和宋引章也是同病相怜、肝胆相照。她想起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决定“我着这粉脸儿搭救你女骷髅，割舍的一不做二不休”，救宋引章，靠的是“烟月手段”色诱。
赵盼儿不是个弱女子，虽居烟花柳巷，并不怨天尤人，俗气的言语里，尽显可爱，更有一股子反传统伦理的自由洒脱。
刻板印象里，娼妓是弱势中的弱势，依附他人生存，没有尊严可言，更谈不上反抗。但赵盼儿不是这样，她的唱词里讥讽周舍“那厮爱女娘的心，就像驴和狗”，他逃不出她的“烟月手段”，颇有“如来佛手掌心在此镇场子”的气势。
她视周舍为玩物：若是他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
赵盼儿诓他，若休了宋引章，自己便嫁他。周舍担心两头落空，要她赌咒发誓。
在那个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社会，古人重誓，但赵盼儿这样说：
“要是你休了宋引章，我又不嫁你，就让我被水塘里的小昆虫踩死，让空心草打折我的胫骨。”还煞有介事地说：“瞧，你让我赌了个这么重的誓。”
对草包周舍，没有比这更异想天开的嘲讽了。
赵盼儿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她早就不信这一套了。
她痛快扯下花花公子的面具：“这条花街，只要请到个娼家女，哪一个不是对着明香宝烛、指着皇天后土、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这句痛快话背后，是处在最底层边缘社会的赵盼儿，遍尝世态炎凉、人性虚伪冷漠滋味后的清醒，也是她和宋引章自保、反抗的策略——就许你虚情假意，咱就不能逢场作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关汉卿笔下，赵盼儿的魅力，从她悲凉的经历里生发出来，她像一根鞭子，抽打着那些威逼而来的虚伪和无情。
02
勾栏里的浪子真心
关汉卿写了很多妓女的故事，这容易招致误解。
文人出没于青楼妓馆、瓦舍勾栏不是新鲜事，为青楼女子写作的名家也大有人在。
但像关汉卿这样，不耽于她们的色艺、不沉浸在同情怜悯氛围里，细致入微地走进她们的生活现实，又把她们塑造得可爱、勇敢、有活力的，无出其右。
除了《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他还有专写“娼家女从良”的《杜蕊娘》《谢天香》，他塑造的“寡妇”也是一绝，《窦娥冤》《望江亭》都是经典。
这些边缘女性，关汉卿能写、乐意写，也写得最走心。
因为和她们一样，关汉卿也是一个边缘人。
关汉卿画像
在文学史上，关汉卿的名声不比李杜苏辛，即便他是元代首屈一指的文学巨匠，却是名、生卒、出生地都不确切的人，后人只知“汉卿”是他的字，放到今天，就是个黑户流民。
他是汉人，有考证说他生于山西解州，还可能是关老爷的族裔，他由金入元，眼见着金和南宋覆灭，享九旬高寿的他，一辈子生活在异族统治中。
他在金朝都城汴京当过医官，元灭金后，他成了元人眼中的“金之遗民”；元初未开科举，在那个靠推举和家人“荫叙”做官的元早期年代，白衣儒生入仕无门；他的时代是在异族治下，却以“汉卿”为字，只能“不屑仕进”。
政治上不得志，文学往往提供另一方舞台。
元朝重武轻文，但读书人仍然受到尊重，元史学家们推翻了广为流传的“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认为这是后人诋毁抱怨、不符合事实，但关汉卿，还是个边缘人。
他既没融入主流，也没成为政治精英，失去志业的他，最后扎进了当时的娱乐圈“瓦舍勾栏”，嘲弄风月，在市井里当起了编剧、曲作家，写平民看得懂、听得懂的故事，让地位低贱的优伶娼妓来演唱。
关汉卿“再就业”的处境，《青楼集·序》这样写：“用世者嗤之。”由雅入俗，是落了下乘；读书人混迹花柳不光彩，即便写作采风，不知情的，还把你当嫖客看，世人不理解也不认同，即便关汉卿这样的名家，也不例外。
但关汉卿偏是个“一条独木桥走到黑”的浪子、怪人。
在他自传散曲《一枝花·不伏老》里，他索性就顺着误解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里的“铜豌豆”有“老嫖客”的意思，什么“老野鸡”“浪子头头”，他不忌讳地都往自己身上揽，宣称要“一世里眠花卧柳”，一辈子睡在温柔乡里。
末了还要说：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的这些老毛病，我也是绝不悔改的。这一辈子就在这烟花路上走，除非“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狂放至此，无以复加了。
但关汉卿若真是个皮糙肉厚、没羞没臊的老狎客，他又为什么在这篇浪子宣言里夹一句肺腑之言：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却不想想）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关式幽默，大概是这样“九假存一真”吧。
岁月浪淘沙，终去伪存真，关汉卿这一混，就出了个“曲圣”。
对文人关汉卿来说，金元时期的这片创作土壤不算太赖。
第一刻板印象里，元朝是文化沙漠、统治黑暗，但越来越多的考据和研究说：元朝文人创作很自由，统治宽松近乎姑息。
王国维评价元曲，好在“自然”——摆脱条条框框束缚、没人管的时候，最是自然。狂放不羁关汉卿之所以一骑绝尘、笔下角色之所以脱俗大胆，也许还有时代的成全。
对有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知识分子，这不是好的时代，元朝廷重武轻文，起初他们也挤不进去，重开科举是忽必烈后第四任皇帝的事了；但对舞文弄墨的读书人，民间自由的创作空间，是幸事。
宋元时期，瓦舍勾栏兴盛，但市井繁华的背光一面，是战乱阴影下的两重悲剧：一是战乱多寡妇、女子易为娼；二是兵临城下，读书人沙场无用武之地，眼见割城让地、国破家亡。
巧的是，政治失落的读书人和家庭失落的女子，却又在瓦舍勾栏里相遇。
在一个秩序、价值都有待重新确立的断裂时代，关汉卿也自然地背离传统、扎进底层，在杂剧舞台上，构筑自己的精神世界。
03
士的忧思
文艺不单是对现实的复刻，创作向来是夹带私货的事，更何况，中国文人的文字表达，历来注重抒情和言志。
关汉卿是汉人，受的是儒家教育。由金入元的他，是身在元朝心向汉。
政治上，他虽未入仕，但瓦舍勾栏里，他一样忧国忧民。
关汉卿忧的“民”，是妓女、是寡妇、是被抢的人妻。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赵盼儿和宋引章面对的是官宦子弟周舍的骗和弃；《窦娥冤》里，窦娥和蔡婆婆这一对婆媳寡妇被逼再嫁，公堂之上窦娥更被屈打成招，冤死在刽子手刀下；《望江亭中秋切鲙》里，寡妇谭记儿再嫁，官僚子弟杨衙内却要杀人夺妻为妾；《智斩鲁斋郎》的包公案里，是平民和小吏被权贵鲁斋郎抢妻。
这一出出平民悲剧，揭开官与民的冲突，凸显着法度失灵、吏治失败。
至于关汉卿对国家命运的忧思，分明渗透在他的历史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里。
东汉末年和宋元之际有着相似的时空背景：政权割据、战乱频发。开篇，关汉卿借鲁肃之口慨叹道：“我想汉家天下，谁想变乱到此也呵。俺本是汉国臣僚，汉皇软弱，惹起那五处兵刀。”
《三国演义》剧照
乱世中，人们对英雄的渴望比和平时期更强烈，关羽是神勇武将，身上又有儒家人看重的忠义——由一位汉家武将安定天下，最符合大多数人的期待。
但关汉卿对关云长的情感是矛盾的。
他没有选“义释华容道”“过五关斩六将”这样更经典、完美的故事来写这位“关大王”，而是选了“关羽单刀赴会、拒还荆州”这一有些负面的情节来演绎——有借无还，道义有亏。
关汉卿笔下，“关大王”直到第三折才出场，前面大段铺垫的是，他的神勇，和人们对他的恐惧，只有鲁肃敢说：“我料关云长年迈，虽勇无能。”
定下三条妙计、来要荆州的鲁肃，站到了关大王的对立面，儒相和武将的对手戏开始了。
鲁肃晓以大义，说关云长“仁义礼智”都有，就少了个“信”，补上就完美了。
单刀赴会的关云长却是不把一介儒生鲁肃放在眼里的：“在我面前，不要说什么‘之乎者也，诗云子曰’，早早住口吧”。
鲁肃回击：人无信不立。
关大王击剑威胁，要斩鲁肃——这是一个抛弃了儒家道德的关云长。
一文一武、一相一将，鲁肃占理，关羽有刀，终是鲁肃败下阵来——这也是重文轻武的汉氏宋朝尝到的苦果，一代读书人的命运也因此改变。
关汉卿之所以矛盾，还是在息兵止战、恢复汉室、捍卫儒家伦理之间纠结，哪一个才是大义？并没有标准答案。
剧本末句，关汉卿给了“关大王”一句话，他对鲁肃说：再忙活你也不能称心如意，再急迫，汉家政权绝不能倒。
这或许也是关汉卿的选择，但抛弃道德，定是有代价的、是痛的。
动乱之中，暴力压倒伦理，混乱的局面必将波及整个社会，连锁诱发价值错乱、法度难行、治理无能，酿成平民的悲剧——这对经历了金朝南宋覆灭、又和底层平民贱民打交道的关汉卿，应是耳闻目睹、切身体会过的。
世道混乱、社会失控，平民如何自处，就成了普通人最现实的问题。
关汉卿又回到了那些边缘个体——不知疲倦地说：还是要反抗，自救以求生。
在他系列喜剧里，《救风尘》是赵盼儿和宋引章之间的底层相救，《望江亭》是寡妇谭记儿独自施计、捍卫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她们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反抗着外来的迫害。
文学创作的一大魅力就在于，即便现实中千难万险，但作家的上帝之笔，白纸黑字之间，就可以改写她们的命运，给她们一个明媚的大团圆结局，为她们的抗争赋予意义。
当然，不是所有的结局都是happy ending，关汉卿也写悲剧，他承认个体抗争是有限的，总有些力量不可抗拒，有人称之为“宿命”，有人归结为“社会悲剧”“时代悲剧”。
关汉卿的千古绝唱，当然是《窦娥冤》。
窦娥，这个年轻的寡妇明明安分守己，孝顺贞烈，称得上“最完美的封建女性”，却仍旧蒙冤枉死。
走上刑场之前，她反抗过：张驴儿父子要她改嫁，她不从；婆婆以明哲保身相劝，她也不为所动；张驴儿冤枉她投毒，以报官拷打要挟，她“情愿和你见官”，决不私休妥协。
不幸的是，她的悲剧正是在反抗中升级，并把她推向死亡。她没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不公：“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她无处申冤，只能控诉天地无情，世间章法全无：“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关汉卿的神来之笔，是让她死后借天有异象来沉冤昭雪：血溅白练、三伏天降三尺雪、大旱三年。
这是超现实的想象，但底层的诉求可以上达天听、人的意志可以改天换地，这是中国文人最富气节、最具反抗精神、最有人文关怀的风骨，更是“士”的理想，也是乱世之中，怀才不遇、心有不忿的儒生，以及饱受欺凌、渴望拨乱反正、有人主持公道的平民百姓最需要的。
因此，《窦娥冤》的结局，是天降清官，整肃滥官污吏，还窦娥清白。末句，关汉卿写：“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这是关汉卿作为“士”，在那个时代的政治理想——他为弱者、为底层鼓与呼。
如果说，关汉卿还留着怎样的个人理想，大概是图一份“知重”。
在瓦舍勾栏里为底层书写的关汉卿，并没有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他与优伶娼妓诚心相待，更借笔下3名女性之口，再三申明，希望得到一份“知重”：
一次是赵盼儿说“知重咱风流媚”，一次是宋引章说“为他（周舍）知重您妹子，因此要嫁他”，另一次是《望江亭》里，寡妇谭记儿说“若有似俺男儿知重我的，便嫁他去也罢”。
知重知重，“知”是了解，“重”是尊重，它的反面是：误解和侮辱。
时人对关汉卿是有误解的，关汉卿也曾在《大石调·青杏子》里澄清：花月酒家楼，可追欢亦可悲秋；《不伏老》里，他写：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不曾落人后。
关汉卿是文弱之士，但也是猛士，心有猛虎的“猛”，他的笔就是他的剑，所以他才能写：一管笔在手，敢搦孙吴兵斗。
其实他的“此中有真意”，早就藏在他呕心沥血写就的杂剧散曲里，只是人们并不认真听，只看见他酒入愁肠，醉倒在风花雪月里，就误解了他。
他呢，欲辩已忘言。
编辑 | 煎尼
排版 | 茜雯 菲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