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难逢
追忆敬爱的张继青老师
彭林刚
转眼间张继青老师离世一年了,每每忆起总有千言万语。无论是她的技艺,还是她的人品,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世上再无张继青,人间永留“张三梦”。
一
已有月余未见着张老师,2022年元旦上班的头一天走廊遇到李鸿良,他问我:“你最近见过张老师吗?”我的心头一紧,似乎感应到某种不祥。“张老师现在情况不好,人已经昏迷,有可能就在这几天……”李鸿良道。张老师怎的就会病入膏肓呢?我不敢相信。新年伊始,给姚继焜老师发去新年祝语,姚老师回复:“我们在仙林儿子家,一切安好。”随后接到单雯电话:“张老师胰腺问题住进医院,情况不太好啦……”。单雯满是悲戚的情绪:“元旦还跟姚老师通电话,他只是说自己刚出院,只字未提张老师生病。”疫情期间医院严管,无“核酸报告”绝不允许探视。
1月6日拿到“核酸报告”正准备下午去医院探视,中午接到单雯电话:“张老师已经走了……”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斯人已逝,太突然、太匆忙……“张老师的遗体现在已经被移出病房……”单雯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我们因为没能见着张老师最后一面感到遗憾,如果再不能送张老师最后一程,更会抱憾终生。我们从不同的地点,赶往泰康仙林鼓楼医院。
想着尽快到医院送张老师最后一程,车子开得飞快,脑子却很乱,要去东边的仙林却偏往西行,连续绕了两圈才反应过来,这分明就是南辕北辙。赶到泰康仙林鼓楼医院,单雯已经在医院一楼大厅等候,“张老师的遗体送到了医院的冥想空间”。
经打听得知,“冥想空间”其实就是医院专门用于供逝者家属寄托哀思的地方,就是一般俗称的“灵堂”。我们在如迷宫般的地下层,找了很久,才在医院最僻静的负一层才找到阴森凄冷的“冥想空间”。
“我母亲的灵堂就设在这里!”其时灵堂尚未来得及布置,张老师的儿子姚晓农正忙着与“一条龙”的人商议着灵堂的布置方案。
张老师的遗体已安置在冰冷的水晶棺椁中,我和单雯俯下身体,屏着呼吸,模糊的泪眼,凝望着棺椁中的张老师。张老师嘴角上扬,一如既往地露着和蔼慈详的微笑,依旧不描眉不施粉,非常安详,寂寂的如同睡去一般,仿佛一声轻唤便能苏醒。凝望张老师好一阵,不愿相信张老师真的离开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此时唤一声张老师,再不会有盈盈笑颜答应的场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灵堂里不见姚继焜老师,后来才知道他执意地留在病房,不肯下楼也不肯回家。姚老师总是说自己要比张老师大上好几岁,肯定会走到张老师前面,并早早做好思想准备。“所有人都逃不过这个自然规律”,姚老师经常这样说。此时我似乎明白了,几十年的伉俪情深,纵然知道离别的一天终会到来,姚老师亦是不肯相信张老师突然先他而去,此时只能痴坐在张老师曾经睡过的病榻,仿佛是在守护着爱妻那最后一息余温……
二
我从小生长在文艺界,京剧或地方戏的各色大角儿见过不少,而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第一人、问鼎表演艺术巅峰的张继青老师则是最不像角儿的大角儿。除演出和参加重大活动外,平素生活简朴,从不施粉黛,总是一身极其简单,甚至略显陈旧的干净衣服,平凡的有如“邻居大妈”。倘若与之擦肩而过,难以想象,“邻居大妈”竟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大家。
是的,张老师就是一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邻居大妈”。
我在学习《琴挑》唱腔的过程中,有些把握不住吐字行腔,向张老师讨教。“我也好久不唱了,等准备好了再告诉你”张老师谦虚地说。数日后的下午,张老师约我去她家里拍曲。张老师很认真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尺谱,逐字逐句地唱着,我跟着逐字逐句地学……唱着唱着,空气中飘浮起一阵焦糊味。原来张老师的炉子上还煮着一锅毛豆,因“朝元歌”而忘记关火,结果水已经烧干,毛豆已然烧焦发黑。
学完唱罢进行闲聊,张老师拿出焦糊的毛豆将好的部分挑拣出来,准备留着晚上食用。楼下路边便是小菜场,我准备下楼买些新鲜的毛豆回来。“不要,不要,这个还能吃,不要浪费……”张老师固执地拦住我。
我学习昆曲方法一般首先请单雯传授,再经张老师指点纠正。2016年,在友人的资助下,拟举办“水磨情怀”首台个人昆曲专场。之前,我已经举办过“澄若秋水”“梨园芳华”“浅吟秋声”“程韵流芳”等京剧“程派”专场,而“水磨情怀”则是我的首台昆曲专场,艺术把关人自然要请张继青老师。
“这个地方你要收着点,你跟她们不一样,你人高马大……”时值盛夏,张老师在排练场将我要演出的几个折子戏仔细归整一遍又一遍。演出前一天,张老师在单雯的陪同下还赶到昆剧院小剧场观看连响排,并再次给予调整、修改和指导。
犹记“水磨情怀”演出当天,暑气未消,天气闷热难耐,演出前还下了一场大暴雨,张继青、姚继焜两位老师不仅赶到演出现场,演出结束后又带着单雯等亲到后台祝贺。
说到“水磨情怀”昆曲专场还有一个小插曲。在印制海报及说明书时,征询张老师意见,她爽快答应,然后又谦虚地说:“京剧我是不懂的,做昆曲的顾问就还好……”
2019年的新春,在江宁区委宣传部、江宁区文联主办、江宁区旅游产业集团承办、江宁区广播电视台和江宁区文广局协办“我们的节日——国乐风华江宁2019年新年音乐会暨彭林刚京昆艺术公益惠民专场”。为了进一步提升专场中《惊梦》和《离魂》两折的唱做表等方面艺术水平,我请张老师到省扬剧团四楼小排戏场,再次进行打磨加工。
时值隆冬,排练场两台大空调,干吼半天,却不见一丝暖气。为了更好的示范,张老师不顾寒冷脱掉羽绒服,一遍遍地进行示范表演,我担心张老师因此着凉,她却坚持说:“穿着大衣,你看不见我的腰,而且我也怕热……”张老师其实不是每个动作都要求与其形似,而是希望能找准杜丽娘的那种感觉,“我也没有什么好的,你不要总学我,要根据自己的条件去找感觉。”张老师总是这样说,但是只要是感觉不对,张老师就会变得非常严格,必须要一遍又一遍重新来过。约半小时的戏,张老师从唱腔到身段及表演,仔仔细细地说了两个多小时,不厌其烦,反复示范。
记得某次,与张老师、姚老师参加饭局,茶余饭后在朋友的哄闹下,我演唱了一段《寻梦》的“懒画眉”。张老师听罢,马上指出:“唱没有问题,吐字你又有问题了(是指京剧的习惯吐字方法)”,因为这段唱段曾经也是经过张老师逐字逐句细抠过。张老师对待艺术就是这么极其严格,发现问题会立即纠正,丝毫不留什么情面。我随张老师学戏时间不长,经由其指点的剧目也不多,但张老师无论艺德人品,还是其创造的令人敬仰的艺术,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三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2022年1月6日中午12点56分,一代昆曲大师张继青老师永远地离开了尘世,巨星殒落的消息瞬间刷爆网络,并登上了热搜。张老师曾经答应教我《痴梦》,结果我唱腔还没有学呢,她就这么快走啦!
张继青老师是我敬仰的艺术女神,曾经电影《牡丹亭》观阅无数遍,每一次观赏均有不同的感受,那细腻的眼神,柔情似水,那娇嗔、百转回肠,举手投足间将我国传统的美轮美奂之戏曲艺术推向最高峰,正如白先勇先生评价道:“一把扇子,扇活了花花草草……”
张老师以《惊梦》《寻梦》《痴梦》为代表的“三梦”,是其不朽的作品,作为业内艺术标杆,被永久打下“张氏”烙印,后人恐难再逾越。张老师创造出优胜的昆曲艺术,令我们空荡的心灵得到洗礼,在美的洗礼中一次次得到升华。
我与张继青老师相识数十年以及学戏中,其高尚的人格品质令我难以忘怀。杜丽娘可以还魂重生,期望张老师亦如丽娘般还魂,不要带走最美的昆曲……
写在张继青老师逝世一周年。
2022年12月6日初稿,2023年2月14日再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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