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地望
西门庆的故事在《水浒》里发生在阳谷县。西门庆是阳谷人，与清河县没有关系。但到了《金瓶梅》里故事都发生在清河县里了，西门庆成了清河县人。为什么有这种明显的错误呢？这就是说书人的特权。说书人、书会才人具有随行就市、顺口开河的便利，而作家文人则没有。把潘金莲的清河县，变成西门庆的清河县，这一移步换形，就是因为说书人在淮安的清河县，唱书的底本写在南清河县。这样一说，书就拉近书与听众之间的距离，让听众兴奋又放迷，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这么一个鬼斧神工似的换位，使小说别开生面，它是运河生养的，所有长篇小说都有同一个母系温床：漕都。它的口头说唱市场中心在今天的苏北中段运河流域，手抄或刻印文本市场在江浙运河一线。
一条运河上有南北两个清河县，怎能判断是淮安府城所在的清河县呢？书中它有一整套的地理环境描写、州府县道的建制关系。清河县不是孤立的地理环境。
首先清河县和阳谷县是一府两县的格局。这个对应淮安府城清河和山阳两县水土接壤，一个西南一个东北的地理。阳谷与山阳只有一个字之差。而北清河县则完全没有这样的格局。清河县属于东平郡所辖，河北的清河县也没有隶属过东平府。而淮安府的前身则是东平郡，南齐设立东平郡，作为边陲重镇，东平之义就是东陲平定，又是山东人的侨郡，直到隋朝时才将此处的东平郡改为楚州。所以书中说的清河县来个历史与现实地理的混合，既迎合了《水浒》原文又暗点实际的地点。阳谷县被虚写了，而和清河县对称来写的却是临清。那么临清又是哪个临清呢？
所谓清河，是指泗水，泗水在淮安入淮，古称南清河。所谓临清，就是临靠清河。这在淮安也有建制，是南梁时所建临清县，地望在清河县的河下镇、马头镇、清江浦、板闸一带，与清河县有些重叠。临清在书中是一个虚指的地名。它首先是临清闸、临清码头，当一个水陆会冲的新兴热闹大码头、运河闸、钞关。它被三个地点包围：一是河下；二为马头；三是闸口钞关。而淮安的钞关正好设在板闸。这三点一线，只有淮安的“临清故县”符合。书中临清周边的地理名词，还有西河、流沙河、新河口、清江浦、淮上、陕湾。这些都是淮安府清河县特有的地形，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处。
淮安的河流，就是不停地改道、淤积、再重新开挖的历史，新河层出不穷。因为黄河夺泗入淮，入淮的清口建置了清河县城，马头镇一带，也就黄淮运泗合一之处。而黄河带来铺天盖地的黄沙，形成沙湖、沙河、新河口。
古运河入淮口，原是古末口。末口就是末尾，运河到此结束。而此处淮河形成一个巨大的弯道叫山阳湾。这段航道地形复杂，水流湍急，舟船多有沉溺之患。淮泗交流，而黄河夺淮，《郦注》说：“淮泗之会，左右两川翼夹”，夹川险隘即为陕，所以山阳湾又可称陕湾。后来经过改造取直，仍有窑湾、庙湾及草湾等等湾处。是叫山阳湾，还是什么湾呢，书中干脆只说陕湾，形容险要。金书里的陕湾、苗员外被害的故事是照抄自《百家公案全传·港口渔翁》。故事正好发生在（淮安府）清河县。苗青逃向扬州，在临清马头过钞关，在靠近扬州的清河县卖货遇到扬州故旧客商，告诉他主人在后便来，由此可知，《金瓶梅》里的清河、临清正在淮安府。他从徐州逃向扬州与情人刁氏会合，必然经过淮安，他与主人到徐州洪经过也必然是淮安的清河县。在原故事里加上徐州洪，无非是形容险恶，同时也告诉读者书中的清河县是在徐州与扬州之间。而苗天秀落在运河里的尸首，顺水漂流也只能漂到下游的南清河县。陕湾、徐州洪只不过是充当形容词、方位词，渲染气氛而已。
因为在明朝只有淮安府有清河县，书诞生的年代在明朝，主要是明朝当时生活的“寓言”，而书中又特别交待清河县的地理是在徐州下游、靠近扬州。这就说明此书的地理是言之凿凿的、不容悬疑的。此清河县介于徐州与扬州之间，非淮安府莫属。
南运河的水位低，淮河水位高，而黄泗合流的水位更高。所以此处必须设闸设坝，否则无法南北通航。在这个关节处，就是所谓的临清、清河县了。
为了避开山阳湾之险，从宋朝就开始另起炉灶，开辟沙河作为运河。由末口至清河的大清口对岸磨盘口入淮。沙河即为清江浦河的前身。
这个磨盘口就是清河县清口的第一个运口，也叫新庄运河口。这条沙河便有四十里。新庄运河口，是不是西门庆出城四十里迎接蔡状元的新河口呢？似又不似。因为这一带可以称新河口的太多了，包括清口也是从大清口转移到小清口，新口、旧口颇为反复变迁的。按老百姓的口语将这些反复淤积又重新开挖的入淮口、运口、清口，都可以随便叫新河口。
金书第七十五回：“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接着又写道：“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由此可知清河口和新河口在地理上可能是同一处，也可能是指处于同一地带。但我们说新河口是指南运河口。而新庄南运口能和北运河的清河口混淆，两口接近，这只发生在特定的时间里。那就是此处的清河口是指小清河口，而大清河口已经被淤积堵塞了。
反复游移的“新河口”
从嘉靖三十年到万历元年这约20年时间，新河口反复游移，但都盘桓在马头镇新庄闸附近区域。从通济桥又作通济闸来看，新河口就是新庄闸口。但清河县城离此处好像没有四十里路，但情况特殊或淤或塞或绕路而行，对面无路。考虑到书中特别点了凌云翼的名字，新河口是不是特别暗示是指万历十年凌云翼另辟蹊径开挖的四十五里永济河的河口呢？北河南头窑湾是新口，北面就是新庄运口，符合书中的四十里数字。这所谓的四十里数字，是不是也是和凌云翼的名字同样所作的暗示特指呢？我觉得正是。所谓清河县到临清七十里，正是指走旱路高家堰长堤的里路。新河口的四十里是指水路，临清的七十里是指旱路。高家堰是清河县清江浦的旱路交通要道。这样，那么万历版本定稿的时间或许可划定在万历十年前前后后的时间里。绕来绕去，新河口就特指新庄运口或马头那一特定地点，是一个以大码头、新河口为地标的特定地理口语。
西门庆死后，陈经济成为主角，而陈经济在明朝确有实名，是万历八年的进士，任过浙江副使、湖广参政，而王世贞曾任浙江参政、湖广按察使，虽无交集，但起到点明时间的作用。西门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在嘉靖，蔡京父子垮台隐喻严嵩父子的结局发生在嘉靖末年。陈经济影射严嵩余党的末日，穷困潦倒之后，企图挣扎再起，最后的疯狂之后遭到灭亡。金书到九十八回才写到这一幕，正是全书结尾之时，可见全书是影射严嵩父子的。张竹坡点评“此书当成于严氏事败之后”。
所谓“南河南徙”，就是指黄河从南清河的南段入口，切断上游徐州一带补给水源，而洪峰又集中在清口，上游淤沙无水，下游洪峰过后同样的淤塞。
南河即淮河，淮黄在淮安已是合二为一了。据《明史·河渠志》等典籍记载，明代曾发生过二次“南河南徙”的灾害：第一次发生于隆庆四年；第二次发生于万历五年秋。由于当时黄河突发秋汛，在桃源县崔镇决堤漫溢，导致清口淤塞，淮水被阻。洪泽湖水位陡涨，最终决高家堰而下，淮扬高宝等地顿成泽国，淮安府城周围一带一片汪洋，大量浊流涌入里运河，使里运河被淤，淮扬运道不通。
清河新运口来回摇摆，但终明一朝仍是离不了清河县、清江浦，离不了河下、马头。淮安的水利工程，治河治漕都是世界级的难题，它深不见底的苦水龙潭，消耗的是国家级消费。
江南行船，必要经过临清钞关纳税，然后沿运河到达清河。西门庆商船的路线与清河县地理完全一致。这地理重要的标志就是所谓的“河东水西”。清河知县说清河与阳谷咫尺之隔，阳谷在书中虚写，实际上是指山阳，作者实际也把府的视角移位到清河县，而不是山阳县。知县要武松在此做捕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拿盗贼”，后来狄斯彬寻尸破案，寻访到“清河县城西河边”。这个西河是哪里呢？
淮安府城西管家湖又称西湖、沙湖，从此开挖的沙河也称西河，也就是陈瑄重开的清江浦河，以此为运河新道。清江浦河直向西北，基本保持与淮河故道平行的河道，至黄淮汇合的磨盘口，即新庄运口。南北运河由此贯通，漕运、治河、造船中心均设在这条全新的清江浦河。清江浦河比之老沙河，就是新河，与淮河故道都在西边，都是西河。它连接南运河、北运河，也连结着清河县与淮安府城，两头接口按说都算是新河口。因南接口是西湖，再牵扯到闸坝等原因，也就只有北接口的新庄闸口为真正的新河口了。
金书上说清河县城到新河口四十里，到临清七十里，而清河县南北长有一百八十里，到淮安府五十里，县内曲折险要的河湾河道，布满闸坝、祠庙，比如明武帝亲临的惠济祠及河神庙、海神庙、海清河宴意思的赤晏庙等。
清江浦河虽六十里长，又缘湖筑堤亘十里以为牵路，刚好七十里。由城西沿河置四闸。城西北二十里曰移风闸，又十里曰清江闸，又十里曰福兴闸，又二十里至运口置新庄闸（后又名通济闸，在马头镇北惠济祠东北，与清河口隔岸），为新南运口。永乐十五年，又在移风闸东十里置板闸（今板闸镇），这样五闸里数正好七十里。新河口，不光是河口而且还有闸。第七十二回，玳安道：“他好小抄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说话哩。”新河口闸，当是指新庄闸。
清河县与古临清有重叠，板闸、清江浦向西一带即是古临清旧地。所以清河是与临清是近距离的，局部重叠等一的。所谓淮安钞关，就设在70里地的板闸。
淮安清河县城，在清口、南枕清河的一个湾处，黄河自西北来，它自然处于河东；而西南来的淮水、南运河，它自然又处于河西。河东水西，是专指清河县东西四十五里长的县域。所谓西河正是流通清河县境的运道。同时整个淮安府城及两县城都处在河东水西的特定地形上。河东水西，又有东河西水之意，黄河在东，淮水运水在西。
像山东、河北的临清、清河及所谓绍兴、北京，它与黄河不相干，也扯不上南河南徙，更扯不上淮水，何来的河东水西的特定地形？书中称淮安、清江浦“淮上”，扬州为“下州”，就是以清河县衙所在地马头、新庄运口、清口这专一地带的方位、视角去说的，换个地方都难以说通。不管是清河的县城还是整个县境，都处于“河东水西”之地。
陈经济开的酒店叫马头大酒店，这马头可不是一般马头和码头，而是该地建设着特定的水利工程。马头镇是淮上“南船北马”交通枢纽。马头原叫“鸡嘴”，因形似而得名，是淮运交汇险工地带的大型水口建筑。因它与陆地结联，地处要津，市井繁荣，遂为大镇。作为地名记载首见于嘉靖年间。在《金瓶梅》里，它是河下马头、清江浦马头或临清马头，可见河下、清江浦、临清三地是连在一起的，都在清江浦西河这条六七十里的线上，都属于清河县境，遂成一条黄金河岸，连接在清河县城和府城、山阳之间。马头镇是韩信的老家，有漂母墓，土语叫泰山墩，墩下有东岳祠。
这“南船北马”的水陆马头，后来有一座大镇也应运而生，名字就叫河下镇。还有一条盐河通此。南船和盐商云集于此。淮北盐运分司署就迁在河下镇。吴承恩就出生在河下。与西门庆结为兄弟的吴典恩，做了清河县驿丞。而南清河县又确确实实设立清河驿。恰恰吴承恩也做过县丞，又与王世贞的同榜年兄李春芳交往过密。
这部民间特产，经过巨匠画龙点睛式的改造，使故事产生“裂变”，具有寓言性、思想性。唯有王世贞这样大师级盟主才能点此淫奇之石成金书巨著。
所以《金词话》的最终定位就是真实的作者应为淮安府的集体艺人，或叫无名氏，王世贞及门人得到并根据艺人的脚本增删修定。李 旭
【本文作者李旭，著有《山川心史·三部曲》《自然帝国·四季书》《山云飘向帝国》《红楼梦的秘密》等多部作品，《梦回汉唐》入选国家重大工程出版工程。】
校对 王菲
来源：紫牛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