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华/文
文洁若（2000 年，北京）
文洁若作为萧乾的夫人，绝非因夫贵而妻荣。她是一位自尊、自强、自立的女性。她和萧乾合译的《尤利西斯》，在中国现当代翻译史上当是独占一席的。
一九九三年我拜访萧府不久，文洁若将《旅人的绿洲》关于她自己的那部分文稿寄给我，并客气地请我“指正”。展读文稿，敬意倍增。她那种兢兢业业的敬业精神，一丝不苟的编辑作风真令我感佩。她寄来的文稿除一半是已发表的铅印物以外，其余部分都是她亲手誊写的。字虽然不能算漂亮，但是绝对工整、清楚，撇是撇，捺是捺。稿面整洁，偶有一两处笔误，她都作精心处理：或用涂改液，褪去原来的重写，或挖去舛误字句，用同规格的稿纸誊写好，再从稿纸背面粘上去，方格框框对得齐整整，天衣无缝。稿面几乎没有勾画痕迹。即使是那些已发表过的铅字，她也一一作了校正。丛书对入选的文稿有特殊的要求，我审读了文洁若所选的篇目后，觉得其中有两篇，可能出于作者的某种考虑，但与丛书的要求不甚贴切，不得已我斗胆给文洁若写信，婉转地说明我的意见。她接信后即来电话，表示完全同意我的意见。
文洁若对金钱淡漠。某某文化出版公司曾出版她的《光枝的初恋》，她未取分文稿酬；《尤利西斯》获一笔相当可观的稿酬，他们夫妇悉数捐给上海文史馆的《世纪》杂志。《旅人的绿洲》，因当时出版社经济窘迫致使出版期一拖再拖，我写信向她表示歉意时，她复信说完全能理解。又云：将来付酬时，出版社如有困难，就用全部稿费替我买书送朋友吧。
文洁若致张昌华的信
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九九五年四月，文洁若的南京之行。那次，她原本是陪同萧乾到上海开会的。时逢《尤利西斯》刚出版，正火爆文坛，她顺道在上海签名售书，两天签了一千套。南京方面效仿，亦请她来签名售书。她把萧乾留在上海，一人悄悄溜到南京，为给出版社省钱，住在条件较差的新华书店招待所。两天的逗留，与出版社座谈、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签名售书、接受记者采访、会见友人，日程排得满满的，用她的话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但心情愉快。
那时，我极想请巴金夫妇入盟“双叶丛书”，但始终不得要领。文洁若来宁时，我送她一只花篮，次日她赴沪，竟然把这只花篮捧到上海，托竹林以我的名义献给巴金，以成全组稿之事。
萧乾西去后，只要我进京总不忘去看望文洁若。二〇〇〇年秋，我到京后即给文洁若打电话，说要去看她。她十分兴奋地说： “明天好吗？明天中午十二点，你必须准时来！”我问有什么要事，非等明天。她幽默地说：“保密！”次日中午我见到她时，我问： “文先生今天有什么大喜事了？”她说：“今天下午三点，日本外务大臣河野给我授勋，你陪我一道去。”（编者注：文洁若获得表彰是因她四十年来把众多的日本文学作品翻译并介绍到中国，为发展日中友好作出了贡献。同时受表彰的还有中国小提琴家盛中国和日本钢琴家濑田裕子）
二〇〇九年我进京去看文洁若时，她对我说，明年是萧乾诞辰一百周年，上海方面要搞一次纪念活动。她想为萧乾赶出几本书在会上分发，问我能不能帮忙。我当即表态一定竭尽全力。回到南京后，我为萧乾编了一本散文集《往事三瞥》，又牵线搭桥，将由萧乾文学基金会出资的《未带地图的旅人》中、英两个文本也安排在我曾供职的江苏文艺出版社，该社用四个月的时间抢印了出来。事后文洁若对我说了句令我脸红又欣慰的话：“萧乾没有白疼你！”
我与文洁若迄今一直保持联系，她致我的信有六十一封。二〇一八年岁杪我去拜访她，当我告别时，她忽然说：“张昌华，慢点走，送你一件萧乾的遗物作纪念。”说着从柜中取出一顶她当年亲手为萧乾织的深蓝色的毛线帽。我郑重地接过，马上戴在头上。她看了笑笑说：“挺好看，挺好看！”又幽默地说：“这可不是右派的帽子。”
二〇二〇年秋，我去看望她时，她右手骨折，还没有全部消肿，又在伏案笔耕。
《见字如晤》 张昌华 编著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校对 徐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