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这个词,最早见于两千五百年前吴国跟越国之间的争战。有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吴王阖闾在今苏州的西郊灵岩山一带建立了一座高台,这个台叫做“姑苏台”。“姑苏”又可以写成“姑胥”。
传说上古时期大禹治水成功后,按山川形便分天下为“九州”,但这只是泛泛的地理分区概念。从西汉武帝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设十三州。隋建立后,合并南北朝以来滥置的郡县,并将郡改为州,以州统县。公元589年,隋朝平定江南统一了全国,州县二级制的地方行政制度也被推广到了江南。以今天苏州为中心的太湖东岸地区原来叫做“吴郡”,隋统一后,借用先秦吴国设“姑苏台”而留下的“姑苏山”,将吴郡改成了苏州。那么,为什么没有用“姑苏州”,也没有用“姑州”,而是用了“苏州”呢?这其中有很多缘由。
“姑苏”的出现
“姑苏”这两个字,或者说是用这两个字表示的地名,就现存的历史文献而言,最早出现在《墨子》的《非攻篇》中,说吴王夫差“自恃其力,伐其功,誉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蘇之台,七年不成”。之后,《荀子》《韩非子》等著作在追述吴越争战时也都使用了“姑苏”这个地名。
墨子说,吴国的亡国之君夫差,刚愎自用,自以为了不起,根本就不好好治理国家,而且还建了一个姑苏台,由于这个台太高了,七年都没建成。很明显这是一个传说,造一个高台,哪怕再高,七年还造不成吗?
同样,《荀子·宥坐篇》中也说“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吴国大臣伍子胥,被夫差杀了后首级挂在姑苏的东门上。传说这是伍子胥被杀前的希望,姑苏的东边对着越国,伍子胥死后都想看看越国人是怎么来复仇的。《韩非子·喻老篇》中则说“句践入宦于吴,身执干戈为吴王洗马,故能杀夫差于姑苏。”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被作为奴隶送到吴国,勾践忍辱负重,最终在姑苏把夫差杀了,报了灭国之仇。
以上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对姑苏的早期记载,出现的时间都在战国中晚期。秦汉统一以后成书的如《国语》《史记》这些历史文献里,“姑苏”这个词就出现得比较频繁了。例如《国语·越语》和《国语·吴语》中都说,越王勾践及其部下范蠡等率领越军攻打吴国,进入吴国都城后,“至于姑苏之宫,不伤越民,遂灭吴”,“焚其姑苏”,把“姑苏”给烧了。那么,“姑苏”就是一处建筑或建筑群,至少一把火就能把它烧掉。
吴人的祖先
因为苏州这座城市与春秋时期的吴国有关,接下来我们来梳理一下吴国的历史。
关于吴人、吴国的记载出现得比较晚。《春秋》《左传》《国语》《公羊传》以及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的《世本》里只有些零星的记载。吴国灭亡400年后的司马迁,依据当时他能看得到的资料,加上自己的实地考察,撰写《史记》中的名篇《吴太伯世家》。
《吴太伯世家》是《史记》中专门记载吴国历史的篇章,里面说,为了让自幼贤明的侄儿姬昌(后来的周文王)能够顺利继位,大伯太伯、二伯仲雍避贤南犇(奔),来到荆蛮,成为吴国的始祖。《史记》的这个记载,千百年来从未受到怀疑,成为叙述吴人和吴国历史的起点,作为吴国都城的苏州及周边地区因此也被视为吴文化的发源地。
继《史记》之后,东汉人撰写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基于《史记》的叙述和民间传说,对吴国及吴越争战的历史大加铺陈,敷衍成了传统史学难以逾越的鸿沟。在近代考古学发展起来之前,人们无法怀疑《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的说法,然而,由于近代考古学的发展壮大,地下出土的考古资料不断涌现,研究不断深入,吴人及吴国历史的真相得以逐渐浮出水面。
近几十年来的考古学研究成果,已经可以确定吴人的直系祖先是湖熟文化先民。湖熟文化是宁镇丘陵与皖南东部地区相当于中原殷商时代的青铜文化,存续时间约距今3700—3000年。进入西周以后,湖熟文化发展演变成吴文化。然而,作为吴文化的直接源头,湖熟文化也不是宁镇皖东南地区最原始的土著文化。通过对其遗物的考察,湖熟文化可以溯源到主要分布于豫东、鲁西南、皖西北的龙山文化王油坊类型。
王油坊文化类型的南传当然有着不同的线路,但总体趋势是由豫东、鲁西南地区往淮河流域迁徙。在迁徙的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大小不同的部落,散落在淮北及江淮之间,因此他们又被称为“淮夷”。西周青铜器铭文及中国古典文献中出现的“徐”“舒”“巢”“宗”等方国名称,指的可能就是这批南迁的部族。
吴人的到来与“姑苏”的南移
到了春秋中期,即传说中第19位吴王寿梦时,吴人开始强大。寿梦在位时期,出奔晋国的楚国大夫申公巫臣父子代表晋国出使吴地,教吴人用兵乘车,吴国开始频繁与中原往来,从此登上了以华夏为中心的中国历史大舞台。
文明化初期的吴国积极参与到了春秋中晚期的列国之争中,南征北战,东征西伐。吴王寿梦以后的诸樊、余祭、余昧诸王,虽然没有放松对邻近的太湖平原的发展,但在中原诸侯的利诱下,争战的对象主要是江淮诸夷和江汉平原的楚国。与江淮诸夷和楚国相比,太湖平原的越人相对软弱,因此,在吴王频频因征发而失利甚至丧生之后,吴国开始主要朝东发展。
处于早期国家阶段的政权都有一个共性,这就是部落联盟首领(王)及其身边的核心团队是战争的主力,兵锋所指之处,就是这个核心团队的迁徙方向,夏是这样,殷商前期也是这样,甚至西周建国之前也一样。处于早期国家发展阶段的吴国也不例外,随着吴国向外扩张的重点朝向东方越地,“ko-so”“ko-su”,转换成汉字就是“姑苏”“姑胥”“胥”这些地名,也随着吴王核心团队的东移来到了太湖平原。
吴文化的核心区域从宁镇丘陵内部的姑熟、湖熟逐渐向东,越过茅山山脉,最终下到了宁镇丘陵与太湖平原交界处的丹阳、丹徒,在丹阳珥陵留下了葛城遗址、神河头遗址,在丹徒东部沿江丘陵留下了包括推测为王陵在内的大型土墩墓。春秋中期,吴人在这一带积聚力量后,开始东下,揭开了吴、越争战的序幕。
吴越争战的第一场大战可能发生在今常州一带。今常州南郊湖塘桥的淹城遗址,其性质有古淹国遗民之城、延陵季子封邑、吴国中晚期都城等多种说法。张敏先生基于出土遗物的研究,指出淹城的筑城时间为西周晚期,废弃时间为春秋中期,出土的青铜器具有明显的越国风格,因此认为淹城是越人在西部前沿地带建立的军事城塞,在春秋中期开始的吴越争战中,因越人的败退而废弃。
春秋晚期的吴王阖闾和吴王夫差是最著名的两位吴王,其主要精力应该都集中在对越人的征服上。吴王阖闾时(前514—前496年),吴人的兵锋已经到达太湖北岸。
今常州雪堰桥镇与无锡胡埭镇之间的太湖北岸,有一座经考古调查和部分发掘的城址——阖闾城。“阖闾城”之名出现在唐朝以后,此前的地名不是很清楚。然而,既然将之命名为“阖闾城”,说明在传承中这座城池应该与吴王阖闾有关。阖闾城附近原本也是越人的重要聚落,随着吴人的到来,这里的越人亦被驱散,吴王阖闾在此建设了都城。而这个都城,应该就是《越绝书》《吴越春秋》上所说由伍子胥负责设计建造的“吴城”,龙山上的石城或许就是《越绝书》中提到的“吴郭”。看来,一直到吴王阖闾时候,吴国的都城还没有到达今天的苏州。
吴人的目的是将越人彻底逐出太湖,因此吴王阖闾与夫差时期吴越之间的三大战役——槜李之战、夫椒之战、姑苏之战都发生在太湖水边。
前面我们展示的历史文献中引用了《墨子·非攻篇》,说吴王夫差“自恃其力,伐其功,誉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苏之台,七年不成。”虽然《墨子》试图以此来表现吴王夫差的刚愎和最终的失败,但如果“姑苏”仅仅是个“台”,哪有七年都没有建成的!这个“姑苏台”,其实就是吴王的居所,就是都城“姑苏”。《荀子·宥坐篇》有“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韩非子·喻老篇》有“句践入宦於吴,身执干戈为吴王洗马,故能杀夫差于姑苏。”《国语·吴语》中有“越王勾践乃率中军泝江以袭吴,入其郭,焚其姑苏。”这些文献中出现的“姑苏”,指的就是夫差新建的都城,这个都城可能就是最近正在调查发掘的木渎古城。
夫差时建设的姑苏或姑胥(木渎古城),作为吴国最晚期的都城,前后延续仅20余年。公元前473年,越灭吴。《国语·越语》中说范蠡率越军“至于姑苏之宫,不伤越民,遂灭吴”。可见,吴王夫差在这里建设“姑苏”以后,本地的主要居民依然是“越民”,在灭吴战争中,这里的“越民”得到了越国很好的保护,而“姑苏”只是吴人在新的征服之地建立的军政中心。灭吴之时,越人彻底摧毁了“姑苏”。吴国灭亡后,越王勾践“徙治姑胥台”,将越国都城迁到了“姑苏”。从此,越人以“姑苏”为根据地占领吴国全土。
同气共俗:从吴、越到吴越
春秋中后期,随着吴人的东下,吴、越之间不可避免地兵戎相见。在以苏州为中心的太湖地区,先是吴人步步逼近,越人步步败退,后是越人反击,吴国灭亡,越人迁都苏州,重新成为这里的主人。在这场百年争战中,血腥无法避免,但文化的交融也是加速度的。越人再次成为太湖平原的主人并占据宁镇地区以后,吴人还得在越人的“国度”里生活,越人也不得不面对大量的吴国遗民。吴、越之间的融合是不可避免的。到了战国晚期,吴、越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尤其是对身处北方的中原人来说,可能已经很难分出吴、越之间的差异了,“吴”“越”逐渐演化成“吴越”,成为长江下游以南地区的通称。
吴、越相继灭亡后,作为吴越故地的太湖平原与宁镇地区归楚国所有。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全国,在全国推行郡县制,在最初设置的三十六郡中就有会稽一郡。
初置的会稽郡,辖境相当于今苏南、浙江和皖南东部地区,无疑这就是先秦时期的吴、越之地。此后,随着疆域的扩展,秦郡的增置和分置越来越频繁,于是分会稽郡西部置鄣郡,分辖浙西北、皖东南和江苏西南部,汉武帝时改为丹阳郡;闽中郡设置后,会稽郡南部地区因越人聚居的缘故被划入闽中,会稽郡则保留了初置时的核心区域,“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即今江苏南部南京市所辖以外地区、上海西部和浙江金华、衢州以北除安吉、临安、淳安等西部以外的地区,这个范围正是先秦吴越的核心区域。
公元100年前后,即东汉前期,会稽郡治所的吴县,是仅次于都城洛阳的全国第二大城市,也是当时世界第九大城市,人口近10万。
会稽,就像吴人、吴国之于“姑苏”一样,是越人、越国的符号。秦统一后在江东设置的大郡,称“会稽”而不称“吴”,说明就今天的苏州地区而言,越人对它的影响更大,吴人的政治中心在这里最多也只有20余年,而越灭吴后,还曾把都城迁到了姑苏,所以吴人的“姑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又是越国的政治中心。这个记忆对秦汉人来说是非常深刻的,置郡时似乎理所应当的叫会稽郡了。然而,在设置会稽郡的同时,又将郡治所在的县命名为“吴县”,说明秦汉人对吴人在此留下的文化遗产同样是记忆深刻的。因此,会稽郡—吴县这个配伍,正是从吴、越的分治到吴越“同气共俗”这一巨大历史背景的反映。
由于江南地区社会、经济的稳步发展,人口繁庶,华夏化程度不断提升,东汉顺帝永和五年(140年),以今钱塘江(浙江)为界,分浙西会稽郡发达地区13县置吴郡,治吴县,浙东15县置会稽郡,治山阴县(今绍兴),吴、会从此分置。
“姑苏”,作为苏州最古老的地名及今天的雅称,既非此前认为的“姑”是古吴越语的发语词,更不是后人望文生义的“草木丰盛”“鱼米之乡”,而是有着悠久历史渊源和深厚人类发展史内涵的文化遗产。张学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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