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韩寒在中国浙江舟山的东极岛，拍了一部名为《后会无期》的电影。
时至今日，可能很多人仍然记得那部电影的同名主题曲：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当一个人成了谜
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
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
但很少有人会深思——那艘沉入海底的是什么船？那些离去的又是什么人？
十年过去了，这个藏在《后会无期》歌词里的谜底终于揭晓。
那些未尽的故事被记录在了这部纪录片电影《里斯本丸沉没》（The Sinking of the Lisbon Maru）里。而这部电影在内地的首映，就选在了《后会无期》取景地，同样也是这部影片的起始之地——中国浙江东极岛。
这部电影于2024年9月6号正式上映。最初，没人看好它，预测票房低到不足400万，然而它的口碑却一路飙升，截至目前，这部电影获得豆瓣评分9.3，猫眼9.6分，淘票票9.6分，微博大V推荐度93%……
这是今年豆瓣评分最高的院校电影，也被网友评为今年最有态度的院线电影之一，凭借着自来水的好评，这部纪录片电影也终于由不被看好到预测有望进入纪录片票房榜前十。
它所讲的故事，放在今天看，依然足够震撼人心。
里斯本丸，从“沉没”到“沉默”
这是一段不为大众所知的真实的、沉痛的历史。
里斯本丸沉没事件的亲历者丹尼斯·莫利（Dennis Morley）曾在回忆过往时说：
"What can I remember? Well, if you had been to hell, you’d know what it was like. It was hell."
我能记得什么？好吧，如果你去过地狱，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那是地狱。
故事发生在1941年，时值二战最焦灼黑暗的时期。
在一次战役中，英国不敌日本，1800多名英军沦为日军战俘。
日军为了运送这些战俘以及从香港掠夺的财物回日本，征用了一艘名为里斯本丸号的货轮。
里斯本丸号货轮/图源：wikipedia因为货轮条件恶劣，那些被俘的英国士兵们只得蜷缩着挤在底舱，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香港战俘营被折磨了近一年，近四分之三的士兵在登船前患有痢疾、白喉等疾病，健康状况堪忧。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战俘们被日军像安排牲口一样，塞到巨大而阴暗的货舱中，里面摆满了两层木板平台，上面铺着薄薄的灯心草席，每个人的座位空间只有 18 英寸。
对于莫利而言，当时的情景似乎仍然历历在目：
“My lot was right on the bottom of the number two hold, And being on the bottom, we were inundated by faeces falling from the people above.”
“我的车厢正好在二号货舱的底部，由于在底部，我们被上面人们掉下来的粪便淹没了。”
当时里斯本号上的所有战俘都天真地信了日军给他们的承诺——要带他们去一个条件更好的地方。所以这是幸福来临前必要的忍耐。
然而，中途不幸发生了，当货轮行至东极岛附近海域时，由于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被美国海军 Grouper号潜艇错误判断为日本的运兵船，他们并不知道里面藏的是英国士兵俘虏，于是用鱼雷击中了里斯本号货轮的燃料舱，惨剧也由此发生。
当巨大的货轮渐渐沉没，赶来的日军舰船接走了船上的日本兵，而对于船上的战俘，日军不仅不救，而且还在撤离时为了嫁祸于美军，做了一个泯灭人性的举动——把英国战俘们所在的底舱门牢牢钉死，连他们自救的机会都不剥夺殆尽。
当英军战俘们绝望地发现这一事实时，拼尽全力开始逃生，他们拖着连日饥饿劳动和虐待下瘦弱的病躯，齐心协力破开舱门，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个残酷的境地……
日军的恶，超过了人类所认知的底线。
当舰船上的日本士兵察觉到英军战俘的逃离，担心阴谋败露，便守在货轮附近的海面，将枪口对准海面上逃出的战俘们。
这是一场犹如炼狱般的屠杀，鲜血染红了海面。
图：《里斯本丸沉没》海报面对残忍的敌人，手无寸铁的英军战俘们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就是在这个时候，转机出现了。
附近的中国渔民们远望时发现海上有货轮正在沉没，善良热心的他们没有想太多，便召集人手，赶去救人。
于是，附近数百位渔民冒着日军的炮火从四面八方划着小船来到了沉船附近。
日军看到不断涌现的中国渔船，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瞒不住了，于是停止屠杀。
就这样，渔民们将救回来的三百多位战俘安置在各自的家中，甚至还拿出家中为数不多的像样吃食和衣物招待他们。
但丧心病狂的日军依旧没放过这些战俘，他们很快便登岛挨家挨户搜查，强令渔民们交出战俘。
面对日军的层层搜捕，渔民们拼死藏起了三位英军战俘的主要领头人，分别是英国海军中尉法伦斯（JC Fallace）、外交官詹姆斯顿（WCJohnstone）、商人伊文斯（ AJW Evans），并历尽千辛万苦将他们送到当地抗日大队，护送三人前往重庆揭露了日军在里斯本丸号上的罪行，引起当时国际舆论一片震动。而这三人也最终于 1943 年初经由重庆返回英国。
而那些被日军带走的其他里斯本号上的俘虏，在经历非人的虐待和苦力，又相继折损了200多人后，在日本投降后才回到英国的家乡。
而其余 800 余名战俘，却永远地留在了东极岛，死在了沉船和日军的射杀下。
时至今日，日本政府仍然拒不认错，甚至批评英国和中国目击者揭露日本士兵的暴行。
随着时光流逝，当时的事件亲历者们一个一个逐渐离去，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沉没的里斯本丸号沉默了很多年。
直到82年后，这段在战后被掩盖在时光深处的惨痛历史，终于有人在时隔多年后将其捞起，用心去打磨，去还原，让这段几近无声的历史重见于世，震耳欲聋
2023年8月15日，《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纪录片电影于在伦敦首映。那天，很多看完影片的英国观众泪流满面，久久不愿离去。
英国75岁高龄女士丹妮丝·维尼在《里斯本丸沉没》的首映礼看得泪流满面，她的父亲便是开头提到的“里斯本丸”号战俘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当看到父亲当年所经历的事被人搬到屏幕，她深切地感受到记录的重要性：
“历史需要铭记，历史不容被遗忘，也不能被歪曲。”
一位理想主义者的追寻
这部电影的导演叫方励，他自称是“抢救历史的人”
提起这个名字，或许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留给大众印象里最轰动的印象，大概就是曾经在2016年被顶上热搜的“那个曾在发布会上当众下跪请求为《百鸟朝凤》增加排片量的导演。”
他还是业内知名的制片人，担任过《后会无期》这部电影的制片人。
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于方励而言，或许《后会无期》只是一个引子。
当时拍摄这部电影时，他和导演韩寒等人在浙江的东极岛取景，也由此知道了这里有个传说中“沉在海底的船”。
当时拍摄团队成员得知这段历史后，非常震惊——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他们所有人居然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或听到过？
韩寒将东极岛海里那艘沉没的“里斯本号”写进了《后会无期》的主题曲里。
而方励则在心里埋下了一团怎么也扑不灭的火。
那团火，在十年前只是星星点点地藏在电影《后会无期》的浮光掠影中。
直到十年后，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拍摄完成，出现在观众面前。
《里斯本丸沉没》海报以及电影里，有一串显眼的经纬坐标——北纬30°13’44.42“、东经122°45‘31.14”。
那是导演方励带领团队，利用水下无人机、声呐等专业设备，经过多次探测和验证，找寻到的里斯本丸号的沉船残骸地。
尽管多年来在影视文艺圈打转，也做出了不少成绩，但拍电影于方励而言只是副业。他大学时所学的专业是应用地球物理专业，而且还在1991年，创建了世界上最大的集地球物理仪器开发与销售为一体的地球物理仪器公司劳雷工业公司，在地球科学和海洋科学技术领域都获得极大的商业成功。不仅如此，方励还曾经参与并成功打捞大连5·7空难黑匣子，堪称科技领域的大佬级人物。
方励参加全球地理信息开发者大会，与中国科学院院士对谈。
但理想主义者总是一往无前，就像当年愿意为《百鸟朝凤》不顾尊严当众下跪一样，如今拍摄《里斯本丸沉没》，方励也几乎倾尽所有，期间遭遇疫情、资金链断裂，他宁愿把房子卖了租房住，欠下3000多万也要拍出来。说是倾家荡产拍电影也不为过。
在方励的心中，这是一件必须要做、不得不做的事。就像他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样：“说的好听叫历史使命，说的不好听，你不做你就是历史罪人”。
因为沉船虽在，但亲历者们却早已年华老去，相继离去。
因为时间不等人，再不拍出来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方励仿佛被时间追赶着，迫切地想要留住一些东西。
他把电影当成是一种特殊的记录，自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在电影中讲述当年历史的老人林阿根，是方励所能找到的当年那场沉船营救战俘事件唯一还在世的渔民。而他在2020年8月6日离世。
图源：小红书@大老方（方励）而在这部纪录片的背后，方励为了还原那段历史，还多次前往英国寻找当年的幸存者。
他在英国最大的几家媒体发布整版寻人广告，英国BBC主持人问他：“为什么你们一帮中国人要跑到英国铺天盖地打广告？”
方励回答：“我们不单单是要完成一部电影，更是要守护一段历史。这段历史被淹没了80多年，被日本方面否认了80多年！我们要让全世界知道，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中国的家门口，我们的渔民和先辈是目击者、是参与者、是救助者，只有我们最能公正地还原那段历史的真相。”
导演方励带着里斯本丸号战俘的后代来到东极岛，亲眼看一遍他们父辈曾经历的地方。
在各种渠道的帮助下，方励历经多年，先后联系到了330多位里斯本丸号英军战俘的后人，以及丹尼斯·莫利（Dennis Morley）、威廉·贝宁菲尔德（William Beningfield）等3位里斯本丸事件的亲历者，收集到了上万张相关照片，掌握了大量最真实权威的史料信息，渐渐拼凑出那段完整的历史。
方励在英国采访亲历者后人
这段历史太沉重，沉重到本不应该被忘却。
就像方励在一席演讲中说的那样：“我特别感谢历史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填补了一段历史的空白。”
我想，历史也会同样感谢他，感谢那些和他一样的理想主义者们，愿意花十年之久，去探寻真相。
毕竟，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更何况，这部电影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揭露真相。人是健忘的动物，在当下这个动荡而复杂的艰难时代，记录历史的意义便显得格外重要。
有媒体评价《里斯本丸沉没》是近些年国内最好的反战片。
电影中，当亲历者回忆起当年的沉船事件，在绝望笼罩下的英军士兵们，齐声唱起那首《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于遥远的东方，怀念心中的故乡。那是再残酷的战争都无法掩盖的人性光芒。
记录，是为了不被轻易忘却。日军犯下的罪恶不应被忘却，而中国先辈的无畏和善举也不应被忘却。
对历史的珍视，对苦难的回望，是对先人的告慰，亦是对和平的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