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那种混乱，却生机勃勃的世界_

20世纪10年代，出生在纽约贫民区布鲁克林的小女孩弗朗茜，在这里度过她窘迫、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童年。

弗朗茜一家四口住在布鲁克林威廉斯堡街区的廉租房里，母亲是清洁工，父亲是酒吧的临时歌手。弗朗茜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她与弟弟平时捡破烂贴补家用，在圣诞节时去蹲守过季处理的圣诞树，全家没钱吃饭时只能苦中作乐玩“北极营救”的游戏。

但在廉租公寓窗外的消防梯上，在椿树树冠的掩映中，弗朗茜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她每周都从图书馆按A-Z的顺序借书，躲在楼梯上沉醉地阅读。希望能读遍世上每一本书。

画家李茵豆@acaleph 绘制的封面图片，展现的就是

弗朗茜阅读的场景

父亲突然离世，母亲一人担负不起两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弗朗茜没法再上高中，只有去工厂打工、去做打字员。但对受教育的坚持未曾放弃，弗朗茜保持阅读的惯性，她写作、自学，终于破格被大学录取，她的人生也像顽强的椿树一样，顶破水泥地面，舒展向更宽广的天地。

除了弗朗茜个人的成长和生活，我们也能在这本小说里看到呼吸着的时代——美国的1910年代。一战爆发在即，工人运动如火如荼，有可能替代劳动力的科技快速发展；男人们在酒吧高谈时政、当兵入伍，女人们离开家庭开始进入职场......我们看到弗朗茜的选择与命运与时代怎样地扭结在一起，她又是如何坚持自己的道路。

100多年后，弗朗茜的经验与感受仍能照进当下我们的生活。比如我们对更高教育的执迷，我们追求学历所许诺的更好、更高阶层的生活（即便这种许诺看起来脆弱且摇摇欲坠）。比如一个人，依靠奋斗和努力，脱离原生阶级之后，如何回看自己的出身。比如变化每天都在窸窸窣窣地发生、人人都感到眩晕与摇荡的时代，个体怎样笃定地成长，像一棵树那样。

教育、阶层流动、社会与经济的变化。面对这些大问题，我们总想到社会学专著、历史书、国际经济形势调研里寻找注脚、线索、乃至对策，但懂了那么多道理，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我们怎样自处呢？如何找到一条路，找一个位置呢？

社会学书籍不能给每个人答案和解法，但是在社会学止步的地方，小说开始了。当然小说也并不提供答案，它只会提供给人一个自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能读到100年前一个美国小女孩琐碎却细腻的日常生活，我们看见她的欢乐和悲伤，她人生的进程，能感知到在她日常之中隐伏的剧变——我们在她身上照见自己的处境，我们感到自己并不孤独。同时，我们也知道大问题只是盘踞在头顶的影子而已，个体的日常生活、真实饱满的情感与体验是有价值的、更重要的。我们在故事里获得无比抚慰与勇气。

面对剧变和动荡的世界，也许我们可以回归对想象与故事的相信。弗朗茜外婆对孩子的教育理念是：一个孩子必须相信故事，相信虚构的世界，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

她说：“孩子必须拥有一种叫想象力的宝贵东西。孩子必须拥有一个秘密世界，里面生活着并不真实存在的事物。她有必要相信。她一开始就相信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事物。然后，当这个世界变得太丑陋，无法在其中生活时，孩子可以回忆过去，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我这把年纪了，今天还是非常需要回忆圣徒们的神奇生活和时尚发生的伟大奇迹。心里有了这些东西，我才能不只是苟且地活着。”

《布鲁克林有棵树》是一本写法很“古典”的小说。更“现代”的小说，往往充满非逻辑的碎片，甚至取消可被明确理解的情节、人物、事件，它们是“否定性”的小说，以形式层面的破碎和荒谬，摹仿现代人精神的破碎和怀疑。但“古典”的小说，仍然讲述着具有确定性的故事，这是文学理论家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提到的整一性和自足性兼备的史诗。弗朗茜外婆相信的就是这种古典的故事——在人们的精神与心灵中，故事内部的确定和完整，足以缓释消解故事外部世界的动荡。

这本小说并不避讳世界的阴暗面。学校里同学之间的霸凌、老师的区别对待、贫民街区的流言偏见乃至犯罪、职场里的欺瞒……贝蒂·史密斯从不隐瞒成人世界的残酷和丑陋，在清醒和透彻地领悟之后，她却没有写出虚无、破碎的文学，因为她仍然肯定故事对人的价值。

贝蒂·史密斯

贝蒂·史密斯自己就出生于布鲁克林的德国移民家庭，《布鲁克林有棵树》是她记忆金字塔落下的块块砖石垒成的，于是这部小说长满血管丰盈的细节与情感。同弗朗茜一样，通过教育与写作，贝蒂·史密斯脱离了庶民的出身，获得著名杂志的工作机会、各种文学艺术大奖。在通过自我奋斗和努力脱离原生阶层之后，怎样对待自己的出身？贝蒂·史密斯写道：“他可以选择忘记；他也可以选择永不忘记，对那些在他残酷地往上爬的过程中被抛在后面的人保有同情和理解。”贝蒂·史密斯显然选择了后者，在她笔下，即使弗朗茜成长的布鲁克林混乱、匮乏、甚至有危机与犯罪，但街区的混乱之中，实则生机一片，有怪人、有好人，有多种多样的人，他们日子过得贫苦拮据，仍然怀着幽默的态度、怀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