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思佳
编辑:温丽虹
因误诊耽误的妇科病
从出现症状到找准病因,霍姗耽误了4年。
2019年,霍姗一向规律的经期突然紊乱起来,往往月经刚结束一周,就再度出血。她记得有次,月经“稀稀拉拉地持续了快一个月”。种种病症持续推进,到2020年上半年,霍姗在经期出现了腹痛、头疼、上吐下泻的症状。
此后,经期便成了一场酷刑。
先是腹痛,再是头痛,随着头痛加剧,霍姗胃里也会开始翻江倒海。她被接连袭来的疼痛,折磨得难以直立起身子,更无法正常工作,只能趴在办公桌上艰难地喘气。挥之不去的剧烈疼痛,使她不停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头敲掉”。当反胃感再次袭来,到达顶峰,她只能拖着全身的疼痛,不顾一切地跑到厕所呕吐。
(图/《黑暗荣耀》)
这就是霍姗在经期时的常态。虽然身体极度痛苦,但很长一段时间来,霍姗都不认为自己生病了。
她起初觉察不对,曾两次前往不同的医院就诊。医生让她进行各类检查,包括阴道超声和激素6项,根据检查结果,医生对霍姗表示,她的身体“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问题”。但根据霍姗的身体出现的症状,医生勉强判断她“疑似卵巢多囊”,给她开了调整经期的药,便结束了问诊。
两次诊断结果显示身体无恙,霍姗逐渐放宽了心,以为自己只是体虚、太劳累的缘故。之后每次来月经,她都要喝姜茶、泡脚、遵照医嘱长期服药。那之后,她的月经周期有了好转,头痛和呕吐也消失了。霍姗更加不以为意,只把那些症状视作经期的正常情况。
直到2023年,霍姗30岁。她停药备孕一年半,却迟迟无法怀孕。为了解决生育问题,她花了大半年时间,穿梭在各个医院的生殖科,挂了不少专家号。
(图/unsplash)
2023年8月,她终于找了病症的源头。最新的阴道超声结果显示,她的输卵管上生出了一个子宫内膜异位囊肿,大小约1.4 x 1.0cm,属于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一种病变。
子宫内膜异位症,也称内异症。子宫内膜原本生长在子宫腔内,每个月随着经血排出体外。内异症,就是子宫内膜在月经期间没有正常排出,而是异位到了身体其他部位。
同正常的子宫内膜组织一样,异位的子宫内膜组织在经前和经期也会对激素起反应,引起出血和疼痛不适。其主要临床症状为逐渐加重的继发性痛经,同时可能出现性交疼痛、月经异常、不孕等症状。其症状严重程度、对生育功能的影响程度以及对器官功能影响程度都因人而异。
异位的子宫内膜组织常见于卵巢和支撑子宫的韧带,偶发于输卵管。但异位组织还可能出现在盆腔和腹部等其他位置,在少数情况下也会出现在覆盖肺部和心脏的膜上。随着病程的进展,子宫内膜异位组织会渐渐长大,还会蔓延到新的区域。组织可能长在表面,也可能向深处渗透(入侵),从而形成结节。
霍姗的囊肿,便是异位的子宫内膜组织日积月累的结果。
确诊后,霍姗开始通过书籍和网络资料来认识这个病。她这才认识到,自己此前身体各处的种种疼痛,并非无缘无故,偏头痛也是内异症所引发的病症之一。
令她困惑的是,先前的检查结果无一例外显示“正常”,每个医生拿到她的超声单,都表示“没有问题,卵泡很好”“这个月怀上的希望很大”。没有一位医生诊断她得了内异症。
确诊后,霍姗通过阅读相关书籍了解内异症。(图/受访者提供)
霍姗的情况并非个例。早期的内异症因缺乏典型的表现,以及与其他某些疾病症状相似,时常被误诊或漏诊。
近年来,内异症延迟确诊的现象,在医学界正得到广泛关注。《中国实用妇科与产科杂志》2024年5月的一篇相关文献数据显示:“由于内异症是一种进行性疾病,从患者最初出现疼痛症状到明确诊断内异症的时间延迟达4~11年,原发性痛经患者诊断延迟的时间甚至更长,65%的女性最初被误诊。”
躺上手术台接受腹腔镜手术前,蒋双双一直以为自己得了阑尾炎。
2022年12月,蒋双双某天午睡醒来感到肚子隐隐作痛,有种“一直想上厕所的感觉”,同时还伴随着头晕眼花。根据经验,她判断自己应该是月经要来了。因为经期第一天,她通常会腹痛、腹泻、头晕想吐,只能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但这一次,情况比过往严重得多。她的腹部越来越疼,在腹泻感驱使下,蒋双双艰难地下床,向厕所挪动,“走两步就想吐”。坐在厕所的马桶上时,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冒冷汗。然而既没有排泄物,疼痛也没有缓解。她立刻给合租的室友打了个电话,让对方送自己去医院。刚坐电梯到楼下,她就将午饭全吐了出来。
(图/《女人不易做》)
到了医院,蒋双双先是去急诊科打了一剂止痛针,接着又去了妇科、内科、外科等各个科室排查。由于腹腔中存在大量积液,体外超声难以准确探测出病因。询问了过往病史后,妇科医生迅速排除了妇科疾病的可能性。最后,蒋双双的腹痛被判定为急性阑尾炎。
次日,等全麻的蒋双双做完腹腔镜手术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换了一个病房。询问之下,她才得知:当天腹腔镜开入体内后,主刀的外科医生发现蒋双双的阑尾并无大碍,真正导致她腹痛的原因,是卵巢上的子宫内膜异位囊肿发生了破裂,于是急忙换了妇科医生进行手术。
蒋双双有些哭笑不得。她记得,手术前,外科医生曾拿着她的超声结果,信誓旦旦地对手下的学生们表示:这是典型的急性阑尾炎,“和教科书上的症状一模一样”,说着,还示意学生们上前围观学习。结果却证明,这是一场“教科书”般的误诊。
内异症的延迟确诊,与其缺乏有效的无创性诊断方法有关。
以往临床上,通常只能借助腹腔镜手术直接观察子宫内的组织(子宫内膜组织)来诊断。这种方式虽被视为内异症诊断的“金标准”,但却会造成创伤,成本太大。此外,超声检查虽然也是内异症的主要检查手段,但其准确度有限。
还有一种诊断方式是妇科查体(双合诊、三合诊),能够根据病变的位置准确识别内异症,尤其是深部浸润型内异症。
换了3家医院的林岚,就是通过妇科查体的方式,确诊了内异症。2022年秋天,林岚在排卵期期间,盆腔突然疼痛。疼痛位于左下腹接近盆骨三角形位置的骨头里,像有“一把针扎在那里”,把她的整个身体钉得动弹不得。
就医时,和霍姗一样,林岚的各项妇科检查报告皆显示没有异常。鉴于下腹部疼痛的症状,医生判断林岚是患了盆腔炎。但接连看了两家三甲医院,林岚的疼痛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直到第三次就诊,林岚碰上了一位耐心的医生。通过指检一点一点摸索,医生在她体内触碰到了一个能引起剧痛的、黄豆大小的肿块。由此,这名医生才推翻了先前盆腔炎的误诊结果,做出了正确的诊断。
然而,查体的结果与医师的经验、检查技巧有很大相关,并非每个医生都能熟练掌握。因此,能否做出有效诊断,有时也依赖于患者的运气。
被忽视的关键信号
对痛经重视不足,也是导致内异症延迟确诊的重要原因。作为内异症最主要的临床表现,痛经,这一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却长期被人所忽视。
30岁的郑蔓,20岁开始痛经。忍耐了近10年的她,从没想过这也可能是罹患疾病的信号。
“女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有痛经。”郑蔓说。何况,她觉得相比身边那些疼到直不起腰的重度痛经患者,自己的痛经程度轻得多,只需要吃一片止疼药就能克服。她记得,自己偶尔向母亲抱怨肚子疼时,母亲也只是数落她“喝了凉的”或者“运动太剧烈”。
(图/《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
在社会长久以来的氛围中,女性的生活经验与疼痛紧密挂钩。经期疼痛更是被视为一种常态。因此,无论是郑蔓自己,还是身边的女性长辈,从未有人觉得痛经是件需要严肃对待、值得就医的事。
直到2024年春天,郑蔓发现自己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差,吃下去的东西难以消化。与此同时,她的盆腔附近也出现了坠胀感,经常便秘。经期时,还出现了便血的情况。
起初,她以为自己得了肠胃病。进一步检查后,医生发现她体内的肿物,其实是异位到直肠的子宫内膜组织形成的。肿块会随着月经周期改变形态,已经造成了肠梗阻,需要立刻手术切除。最终,郑蔓切除了一部分肠道,做了肠造口处理。
从手术台上下来后,郑蔓才开始重新思考痛经的存在。“也许我早两三年发现(这个病),就不用做这么大一个手术。” 她感到懊恼。
但事已至此,郑蔓只能尽可能地将自己的经历,分享给更多女性朋友,提醒她们重视自身的痛经问题。令她惊讶的是,在科普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身边患有内异症的人数,远比她想象得要多,大约有3分之1的人都有患病经历,只是各自内异的位置和发展程度不同。而在此之前,她以为这只是个小众的疾病。
郑蔓术后的造口护理工具。(图/受访者提供)
事实上,内异症是妇科的常见病、多发病,大约影响了10%~15%的育龄女性。50%~80%出现盆腔疼痛的女性患有内异症。然而,翻开“多发病”这一标签的背面,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受到地域、观念和经验等因素的限制,仍有部分医生缺乏对内异症的清晰认知。
有研究将内异症诊断延迟的原因归分为患者和医生两个方面。该研究通过调查问卷的方式展开,结论指出,出现痛经而未就诊是造成患者方面诊断延迟的主要原因。但同时,医师从痛经患者中识别出内异症患者,也十分重要。
吴倩今年42岁,有着10多年的痛经治疗经验。她自高中开始就深受痛经困扰。晚自习时,她常因腹痛只得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趴在凳子上写作业。
由于生长于小城市,去看诊时,当地医生只把她的痛经当成青春期女性正常的生理现象,开了几盒止疼药,没有做更深入的检查。
吴倩的整个青春,都和各种形状的止疼药片交缠在一起。她的家里随时都可以找到止疼药。一种药不管用了,她就立马换下一种。严重时,她一天就要服4片药。后来,她去北京上大学,校医院的医生也只给她开了止疼药。
(图/《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
确诊内异症时,吴倩已经30岁。
那年春节,她随男友回家。大年初三,她受了凉,又赶上经期,疼痛使她将食物都吐了出来。她被送到医院的急诊输液。腊月寒冬,病床上的吴倩却疼得大汗淋漓,“头发都湿透了”。值班的女医生察觉到她的异常,告诉吴倩,有一种叫子宫内膜异位的病,建议她经期结束后再找个医院好好检查一番。
在这位女医生提醒下,吴倩经期结束后到医院有针对性地检查,果然确诊了内异症。超声结果显示,吴倩的子宫内膜异位囊肿达到手术指征。而那时,痛经所造成的痛苦,已经伴随了她十几年。
后来,吴倩在网上发现,有许多网友都存在就医上的困惑。吴倩提醒她们,一定要挂专门的内异症科室的就诊号。“因为观念上的模糊,很多人就医时只会说希望治疗痛经。他(普通医生)也许都不知道这个事情,也不会给你讲。”在吴倩看来,这将导致许多内异症患者会被笼统地当作患痛经来治疗和对待—— 就和过去的自己一样。
(图/《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
尽管痛经广泛地存在于女性的生命中,但长期以来,主流观念已经习惯了用稀松平常的视角来消解这份重负。绝大多数女性也默认了这一点,选择隐忍和内化痛苦。
吴倩说,过去,父母也常将她的疼痛指责为一种“矫情”,“觉得是我娇气”。直到有次她痛到心率下降到40,把父母吓了一大跳。那之后,母亲开始陪着吴倩进行漫长的治疗。一名内异症专家告诉她,吴倩所经历的疼痛“相当于每个月都在生小孩”。
“你想想你生她的时候有多痛”,医生对吴倩的母亲的描述,终于让她看见了被疼痛所遮蔽的女儿。她为女儿而心疼。
确诊只是第一步
确诊,只是患者在和内异症相处的漫漫长路上,所迈出的第一步。
当医生告诉霍姗,因为异位症,她大概率只能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生育,她吓得哭了一整天。
在不孕症女性中,内异症的发病率高达50%。异位的子宫内膜组织可以导致附近的组织发炎,在腹腔的脏器之间形成瘢痕组织条带(粘连)。组织可能堵塞输卵管,引起不孕。随着病程进展,内异症会对卵巢储备功能造成进行性的损害,导致不孕或卵巢功能下降、甚至卵巢功能衰竭。
和病友的接触中,霍姗观察到,许多有生育意愿的患者和自己一样,往往要等到后期生育受阻时,方才追根溯源,确诊内异症。
(图/unsplash)
霍姗对试管治疗心怀恐惧,但也只能做好硬着头皮接受的准备。“因为我真的很想当妈妈。”令霍姗庆幸的是,经历了一次生化妊娠的失败后,她在没有借助试管的情况下,于2024年顺利怀孕。
近十年来,随着患病人数的增加,国内外对内异症诊治有了新的认识,强调内异症作为慢性疾病,需要早诊早治、综合治疗、长期管理。但遗憾的是,一些重要的问题,如“本该随着经血排出体外的子宫内膜组织,为什么会异位到子宫外的其他部位?又究竟如何发生异位?”学界中至今未有准确的定论。
郑蔓说,治疗过程中,医生告诉她,如今在医院里确诊内异症的年轻女性,变得越来越多,这同样令许多医生们感到惊讶。然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医生也只是猜测,可能和女性整体育龄时间延迟、饮食结构的变化、现代社会的压力有关。
作为内异症研究领域的权威,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名誉主任郎景和先生,曾于2020年在《中国实用妇科与产科杂志》中指出:“当前内异症的治疗仍不理想,一些方法缺乏循证医学证据,亦不规范。复发率较高,疼痛的对策有限,不孕的治疗困难。”
(图/unsplash)
对于轻症患者,可以通过服用激素类药物来抑制卵巢的活性,使月经周期暂停,从而减缓异位子宫内膜组织的生长;对于患有中到重度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女性,最有效的治疗则是通过腹腔镜手术,取出或破坏异位的子宫内膜组织和子宫内膜瘤。
然而,诸多临床研究表明,药物可能不会治愈子宫内膜异位症,即使治愈,停药后也常常会复发,除非用根治疗法完全彻底地终止卵巢功能。同时,药物还可能引发各种副作用。
另一方面,手术切除也只是一种暂时措施。切除组织后,除非使用抑制卵巢的药物或切除卵巢,否则大部分女性的子宫内膜异位症会复发。
由于病因不明,使得内异症的治疗只能针对缓解症状或延缓病情发展,而无法根治。患者需要做好终生管理的准备。
术后服用激素药两年后,蒋双双在体检时发现肝功能受到了影响。医生告诉她,这个药得“一直吃到绝经”,建议她在服药的同时服用保肝片。蒋双双不打算停药。“是药三分毒,有副作用也没办法,”她选择坦然接受,“毕竟不吃药的话很可能会复发,到时候更难受。”
药物说明书上,标注着大量副作用。(图/受访者提供)
21岁的孙小玉则很难接受终生服药的结果。
2023年5月确诊内异症时,她还在上高中。为她看诊的是市医院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医生,他告诉孙小玉的母亲,“如果是你得这个病,现在就可以立马切除子宫,以后就不会疼了。”
由于内异症难以根治且容易复发,一些医生会建议那些没有生育需求、且情况较为严重的患者摘除子宫或卵巢,以这样的方式彻底“治愈”。考虑到孙小玉的年龄,医生给她的建议仍以“尝试吃药缓解”为主,但他对孙小玉坦言:“切除子宫是最有效的办法。”
孙小玉觉得绝望。因为痛经,初中时她频繁请假,有次甚至被同学发现晕倒在厕所送去医院急救。出现痛经后,她没吹过空调,只能在盛夏的房间里疼得满头大汗,忍受隔几分钟就要袭来的折磨。还是因为痛经,她休学了一年,导致中考离目标院校差了几分。
“它耽误了我的人生,但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靠吃药缓解。”服激素药的前两个月,痛苦的确随着月经一起消失了。但第三个月,药物失效了,服药期间,月经还是来了。医生只好为她换了一种药,建议她吃完“吃完一个周期停几天,还是让它(月经)来一下。
孙小玉也不知道这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服药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痛苦,但没有彻底解决她的困扰。药物还带来了副作用。她开始频繁脱发,衣服上总能抖下脱落的头发。“我要一辈子吃这个药,一辈子掉头发,一辈子花这个钱。”因为一旦停药,她又会重新落回痛苦的沼泽。
(图/《以爱为营》)
孙小玉无数次燃起过切除子宫的想法。
“当你真正得了这个病,每个月循环一次,疼到没有办法学习和生活,就会觉得切了(子宫)之后至少不用难受一辈子、吃药一辈子了。”对她来说,月经更像是一场无尽的诅咒。她宁可选择切除子宫这样“一劳永逸”的方式,来摆脱诅咒。
但每当她提及这个想法,总会遭到医生阻拦和反对。有医生劝她,“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去考虑这个方法”“一辈子才是最重要的”。还有的医生表示,要等到她结了婚,丈夫同意、签字后才能给她做摘宫手术。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她有次去县医院开药,给她看诊的是位怀孕的女医生,上来就劝她“你生个孩子就好了,生完就可以切子宫了。”孙小玉有些不舒服,反问道:“我现在自己都生活不好,怎么去养孩子?”医生一听这话急了,对着她就是一番输出“你作为一个女生,不生孩子可是不行的。”
孙小玉感到荒谬,自己毕竟是来看病的,对方却把注意力聚焦在了她的个人人生选择上,对她身体上的痛苦漠不关心。即便她把过去疼得昏倒送急诊的病例摆在对方面前,对方依然一个劲地“催生”。何况,自己当时还是个学生。孙小玉觉得不可理喻,愤怒涌上心头,和医生吵了起来。
许多内异症患者提及,在就诊过程中,不乏有医生会将生育视作一种变相的治疗方式。但对那些暂时没有生育需求的患者而言,医生过分的“热情”带来的更多是困扰。似乎完成生育任务才被医生视为治疗的首要目标,而她们作为人的主体性和基本生理感受,却被后置了。这令她们感到不解和不满。
(图/《好东西》)
手术前,郑蔓咨询并对比了多位医生。有的医生会借着治疗的名义,干涉郑蔓的私人生活。比如,在得知她有男朋友后,催促她尽早结完婚,郑蔓说,这些医生都有一个共同的论调,“这个病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生孩子”。这在医学上,有一定理论依据 —— 女性怀孕期间月经周期暂停,意味着子宫内膜不会再经历周期性剥脱和生长,可能缓解症状甚至消除病灶。
然而,怀孕并非内异症的根治方式,且缓解效果也因人而异。
“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急得来的事情。”郑蔓有些无奈,她只能委婉地告诉医生,自己不可能为了治病,去打乱现在的人生规划。
作为内异症患者,吴倩更关心的,是如何减轻疾病对生活的影响。
从确诊至今,吴倩已经和内异症周旋了十几年。她经历了2次手术,吃遍了西药、中药。为了治病,吴倩受了不少罪,花费巨大,但病没有治好。
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升级的疼痛。
有次,她和闺蜜坐长途车回家探望父母,路上来了月经。“好像有无数刀片在割你的肉,像绞肉机一样。”她已经“痛到哭不出来”,只能用手死死抓住前排背椅后背的把手,用头咚咚撞着椅背。到站后,她连车都下不了,最后是爬下去的,“真的好痛苦”。
仅靠止疼药已经无法缓解吴倩的痛苦。她必须先打止痛针,再吃止疼药才管用。不仅如此,打针改变了她的月经规律。月经量变得越来越大,“血止都止不住”。在公司,领导会对她频频离席去厕所的行为感到不满。需要请假时,“男老板也不能理解”。最后,她主动提了离职。
吴倩在医院打止痛针。(图/受访者提供)
绝望时,吴倩一度想过摘除子宫。但之前的手术,让吴倩的身体变得虚弱。她有些犹豫,不想再经历一次。为了找到更适合自己的治疗方式,她四处搜集医生的资料,将他们的治疗主张拉成表格。
久病成医,在和内异症相处的这大半生里,吴倩觉得,相比其他疾病,内异症无论是在治疗还是研究方面,都进展得颇为缓慢。2021年,一名山东烟台毓璜顶医院的内异症专家,推荐她注射醋酸戈舍瑞林缓释植入剂。但吴倩发现,这种针剂一开始是研发用来治疗前列腺癌的。而在内异症方面,资料则记载“目前尚没有长期治疗的临床数据”。因此,吴倩每次注射的疗程,不能超过半年。
吴倩断断续续注射了两年。注射期间,随着经期的暂停,疼痛也消失了。但她也付出了一些代价。每次打针的前两个月,受激素作用,她的体重会不受控制地飙升10斤,脸也明显地圆润起来。除此之外,为了对抗注射导致的骨矿物质大量流失,她坚持每天服用钙片,注意晒太阳和运动。但即便如此,去年体检时,她仍被检测出了轻微的骨质疏松。有时走路时间长了,她的膝关节会隐隐作痛。
不过,比起内异症带来的痛苦,这样的生活已经让吴倩满意。
(图/《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
2023年,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完美的一个夏天。“我不怕吃冰的了,也可以吃西瓜了,还可以去海边游泳,也不怕吹空调着凉。”提起这些对普通人来说稀松平常的小事,吴倩的语气中充满兴奋。
只是好景不长。2024年11月,吴倩发现自己的月经又来了。她感到乏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了两天,几乎没有进食。
不过,前路虽然艰难,吴倩仍从中看到了积极的变化。“前几年很多女孩子痛经都是自己忍着”。这两年,她发现情况好多了,许多女性学会了正视身体的疼痛,走进医院求救。她记得两年前,江苏南通的医院还没有内异症的专科,现在也有了。
叫疼不是矫情,而是通往自由的基石。当越来越多女性意识到不舒服需要被看见,那么,变化就发生了。“未来会持续进步的。”她想。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有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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