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2019年05月10日 20:01 周凯莉

很多年后,我想起2013年的那一个初夏。我随身带着一盆绿植、一副黑超和两双昂贵的高跟鞋,以及行将腐坏的帝都文青气息,飞达了深圳这一个火树银花的城市。

那时,我还年轻。我喜欢吉普赛人一样的生活。在深圳,我生活了两年,对于我来说,那两年的时光,内心富足,大概因为把自己定位为外来者,于是少了一些彷徨,多了一些淡然。这里的生存规则很简单,努力就可以被爱慕,平淡亦能心满意足。虽然南国总是潮腻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

人来人往的机场,热气蒸腾。一下飞机,我的手袋里便被热情的推销员们塞满了各种售房广告,龙岗、南山还是盐田,都是陌生的字眼。作为浙江人,我对深圳的全部记忆,追溯到孩提时代,流传在我的家乡的那些大起大落的故事,和我儿时仰慕的大姑,一位从浙江到深圳的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

她是一个传奇,在我的家乡。我不太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了,但大概不会有比如服饰、样貌等性别上的记忆,所能想起的就是果决的语气,和过年时厚厚的红包。三十多岁的她带着老公、孩子,以及某乡镇服装厂给予的10万元初始资金,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某一天来到了深圳。她就像一株野草,词典里没有示弱这个词语。这个强悍的女人不负众望,在她手里,一家选址在深圳荒凉海边的小厂,迅速拿下了几大世界服装名牌的代工单,并成为当年标志着浙商在深圳飞黄腾达的样本之一。

深圳这座城似乎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一夜之间崛起,在追梦的人们眼里,它就像海市蜃楼一般虚幻而美丽,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城市运行规则还未形成,财富的累积里不乏野蛮的血腥故事。彼时贫穷的浙江人在这个南海的小渔村,将服装厂、绳带厂、制冷设备厂开遍了宝安、蛇口。6岁的我,得到的生日礼物,是一条来自深圳的裙子,我记得是一条红底小碎花的连衣裙,用当时最时兴的做工,缀上了小女孩对于“漂亮”的所有幻觉。

而当时,那些比我大上10来岁,又未能顺利升学的浙江女孩,尤其是县城女孩,最好的出路之一就是到浙江人办的深圳服装厂里打工。关于漂亮的女孩们,总会有一些旖旎而残酷的故事发生,命运之手会给她们一些突如其来的礼物,亦会毫不留情地收回。

在大姑的工厂里,有一个喜欢穿红裙子的叫小燕的女孩,她认识了一个香港人,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坊间流言,她其实并非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于是只能住在皇岗的“二奶村”。再后来,听说她和这个香港人分手了,又嫁给了另一个香港人。想来命运辗转,如今已是面目模糊的中年妇人。

从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我在一家特稿编辑部担任记者。我一度想写出这些女工的故事。炎热的北京夏天,我在后现代城的出租屋里,一边按着电视剧《外来妹》的快进键,一边试图想象着小燕和那个时代大姑工厂里女工们的生活。

我还记得,那是2009年的年末。那时也真是胆大,我沿着南方都市报的一个故事线索,探访深圳的一处公墓,为了一些在90年代死去的女工们的故事。公墓里,静悄悄的,松柏们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我裹紧我的厚毛衣,蹑手蹑脚。骨灰墙是一个个的孔格,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买不起墓穴,骨灰盒只好寄在这一个个孔格里,名匾上有照片,记录下她们永恒的最鲜妍的样貌。我用铅笔在采访本上重重地写下她们的名字,却仅能凭想象大略地推测出她们的过往:困于传销、因病而逝、车祸或者为情自戕……

文章最后并未能成稿,因为这里埋葬的大多数女工,并未找到他们的家人,所以并没有更多的关于她们的故事线索。这些女孩就像一个一个美丽的泡沫,消失在深圳缥缈的海市蜃楼里。这大概曾是一座用女人的血肉堆砌的城市。

这些年的深圳,在包容之余开始渐渐地沉静下来。它也许依然拥有着原始的生机勃勃,但却能给到一些难能可贵的自由。我更愿意用萧红的一段话,描述这样的自由——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我所欣赏的深圳女孩们,她们的身上正是带着自己为自己做主的自由气息,还有这一座平地而起的城市里特有的勇敢。

比如斯诺依。我们相遇的那一刻,便嗅到了彼此身上的同类气息。我抱着一堆报纸从编辑室层层叠叠的报纸堆里穿过,她穿着露肩T恤和高腰紧身牛仔裤,就这样出现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长长的眼尾,娇俏的卷发。年轻好看,身上带着一股“想干嘛就干嘛,想爱谁就爱谁”的劲儿。

我和比我年轻7岁的小女孩斯诺依一起走过千山万水。越南的西贡河上,在粼粼水波间,她轻轻唱起《天涯歌女》,眼波流转。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每想起“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一诗句,便记起当时的美艳旖旎。

在我北上创业离开深圳的几个月后,斯诺依也从报社辞职了。我们的联系时断时续,在微信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时尚、八卦和男人,但很少谈到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在社交网站的某大牌化妆品广告里看到她,依然是长长的眼尾,娇俏如滴水玫瑰的容颜。着实是一个惊喜,她喜欢自由,却能瞒着管束甚严的父母,从拍视频和硬照做起,渐渐经营出一份属于网红的事业。

无论过了多久,深圳的那些事,那些人,总是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多层次的感觉。我喜欢深夜的深南大道。车不算多,可以开到100码。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进来,总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慕容雪村的那本《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我翻过几次,想来,滚滚红尘之中,人的渺小,譬如灰粒,唯一能够把握的快乐,不过就是追随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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