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和乱世里的一点真心

香港,和乱世里的一点真心
2019年05月16日 13:02 周凯莉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和很多小城女孩一样,我对于香港的最初想象,来自于张爱玲的小说。在光色熹微的阁楼里,我从故纸堆里翻出爷爷的珍藏,四大名著之类的线装书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居然还有旧时版本的以繁体字印刷的张爱玲全集。

这些书,和故去的爷爷一起,消失了,有时候,我会想起严苛的不是特别喜欢女孩子的老人家。曾是小学校长的他希望我能好好读书,但也许并不希望我读到一个“笃头”的状态,女孩子毕竟还是需要循规蹈矩地生活,尽管他还是以我九年制义务教育时代极其出色的成绩为傲。我俩之间有一种祖孙之间难以消弭的隔阂,遗憾的是,在他故去之时仍未能达成谅解。这一种复杂而微妙的亲情,在张爱玲的《金锁记》、《鸿鸾禧》等小说里也有惊鸿一现。

不管如何,就像《红楼梦》里薛宝钗偷看家族藏书一样,对于香港,或者说是对于外部世界的最初启蒙,来自于爷爷的书柜。张爱玲的笔下,在香港系列里,来自南洋的女佣肤质黝黑,有一根粗辫子,混血少爷纠结于隐蔽的情欲与财富的攫取,英俊而孱弱,还有来自没落世家或者出生市井的女孩,纠缠出一个个带着浓烈的殖民主义气息的故事。

大多是悲剧。我最喜欢《倾城之恋》这一篇小说。它把战乱时期的香港作为背景,用一座城市的陷落,来描摹“乱世里的一点真心”。表面上看,以婚姻为唯一凭借的女主人公白流苏,和玩世不恭的男主人公范柳原在千回百转之中,依靠命运算是修成暂时的正果,事实上依然是一个以欢喜团圆作为掩饰的悲剧。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哪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都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下遇见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是吧。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都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连环套》用不太讨喜的女主人公霓喜,画出一幅殖民主义时期的香港画卷,男主人公有在香港做生意的印度人,也有英国驻港的政府工作人员,还有来自广东乡下的生意人。为了生活的算计,出于爱欲的依赖,霓喜从一个男人手里出来,去到一个男人怀里,张爱玲把人世间情欲的虚伪写到了极致。

《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故事更令人同情,这是一个纯洁少女的堕落故事。从上海到香港读书的少女葛薇龙,在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里迷失香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有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这一种小家碧玉式的美丽经受了中西文化、新旧价值观在香港的对流与冲撞。

香港这一种复杂的层次感,在后来的王家卫电影里得到了强化。苏丽珍,是一个频繁出现的女性形象。在《阿飞正传》这一部描述迷惘的电影里,60年代的香港,在王家卫镜头下充满着不安和颓废。而那个身着衬衫直裙、梳着家常头式、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苏丽珍是一个想要安定的平凡女子。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飞的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才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花样年华》或许可以算是《阿飞正传》某种程度上的续集,或许是一种变奏。在旖旎的旧时香港圆舞曲里,1962年的苏丽珍是船务公司的秘书,爱穿旗袍的已婚妇女,是含蓄的压抑个人情感的旧式女子。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和我同去?”

“如果有多一张去南洋的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一切都封锁在吴哥窟那棵树里。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2046》里是新的苏丽珍,饰演者从之前的张曼玉换成了巩俐,故事发生地则是在1966年的新加坡。原来的苏丽珍在男主人公的记忆里是无处不在的,不过,新的苏丽珍并非是替代品,她与男主人公的关系,既不是柏拉图式的,也不是单纯的肉体连接。仅有的一次拥抱,在巷子里摇曳的裙摆,鲜艳的口红,靠在墙上流下的一滴泪,是香港到新加坡的一种南洋风情的延续。

不过,也有一位朋友对我说,她不太能感知到香港的魅力,殖民时代的经历,使之在文化上过于实际和势利,如同盆景,在不同文化里腾挪着活,时间久了,缺少一些大开大合的气质。

或许,也是如此。太多的人不愿去认真阅读今时的香港,墉记烧鹅的油似乎越来越大了,天星小轮慢慢旧了,维多利亚港的烟花也不如以往绽放得认真,不过,中环的金钟道上依然人来人往,奢侈品店势利的保安为了维持大牌的体面,依然严苛地要求队伍排成直线。

不用遗憾,旧时香港复杂的层次感不会消弭,它重生于我们滤镜之后的回忆里。第一次去到香港,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不像其他迷恋王家卫电影的女孩选择重庆大厦,我和另外一些游客一样,被红茶馆在内地铺天盖地的华丽广告所蒙蔽。事实上,极其狭小的床铺,漏着水的热水器,和散发着不知名味道的窗帘,让我真正体验到电影镜头之外、市井之中的现实香港。

某一年,我去香港跨年,走在旺角的弥敦道,人来人往,跨年的钟声响起,人们开始欢呼雀跃,似乎对未来充满了不可知的憧憬。那时经济如同猛兽一样往前冲,我们还年轻,世界是那样的美好,在一片欢腾之中,陌生人们,讲着粤语的、普通话的、外文的,互相拥抱,这是祛除了戒心的二十一世纪初的香港。

一晃,已多年未去香港了。记得上次去香港,还是几年前,不婚主义的我们决定分手,大概对于自私的年轻人来说,就连分手也要讲究性价比,于是我们在北京和新加坡之间选了香港这一个中间地点。我们在海港城的人流里一前一后地走。我停下来,是一种放弃的心态,用信用卡剩余不多的额度买了一块表。他也是沉默着,用一种放弃的状态。在名表店柜台整洁的光芒里,我们忽然戏剧性地想起《春光乍泄》里的台词:不如我们重新来过。于是,他对我说,不如结婚吧。我想了想,同意了。于是,我们结婚了。

这是瓜爸和我的故事。我把其视作“乱世里的一点真心”。

财经自媒体联盟更多自媒体作者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