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判断一本书的标准简单粗暴，有情节、有故事，就是妙极。到了长大一些，能读出纸面背后隐隐的处世之道。比如《西游记》。大多数人的印象，这本书归根到底还是打打闹闹的，到了深究的时候，权力斗争、厚黑之道，都成为成年人品读的关键词。相较之下，唐僧和女儿国国王之间那一段古老的爱情故事，是里面不多的一抹单纯的艳色。
《女儿情》是这一段若有若无的爱情故事的配乐，辞藻简单，走古典主义风格，带着女儿的心思。有原始的女声版，也有古典唱法，我更喜欢民谣歌手万晓利的版本，以低沉的男声演绎，透出隐忍和克制的情意缱绻。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
在这一部妇孺皆知的名著里，唐长老以禁欲系的天选之子出道，一袭僧衣加温润如玉的气质行走西天取经之路，各路的妖魔鬼怪趋之若鹜，有单纯贪图唐僧肉之长生不老功效，也有痴心女妖精妄图突破人妖界限，迷恋于唐长老的风姿挺拔。
可惜，对于女妖精们的诱惑，唐长老一向采取疾言厉色的拒绝之策，或者以出于教化之心的苦口婆心。在抵御女色的诱惑之前，仿佛金刚不坏之身。直到女儿国国王出现的那一章，我们才觉察到唐长老原也动了凡心。
相比于野路子的妖精，女儿国国王的出场显然高贵许多。吴承恩用比兴的手法写道——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斜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说什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柳腰微展鸣金佩，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
俨然人间富贵花。不管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还是妥协于当时的处境，唐长老假戏真做。原著的字里行间，都显出一种克制的情愫，细细品来，在“御弟哥哥”的娇声之下，竟是圣僧略动了凡心。作者笔下如此人性化的描写，倒是让一贯卫道士形象的唐僧的男性性格血肉丰满了不少。
正如《女儿情》中所唱“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假使唐僧和女王有幸成就一段金玉良缘的话，“王权富贵”和“戒律清规”恰恰是他们要付出的机会成本。婚姻需要支付成本，这一段过程就是成本的消耗过程，为了追求对方，必然要放弃一些事情，放弃对相关目标的追求。
对于女王来说，她需要的放弃是庙堂之上的金玉宝座，这对于权力欲望强烈的女性来说，这一举动实现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对于原著中的女王来说，王权富贵比不得举案齐眉，她甘愿退位，将王位让与心爱的“御弟哥哥”，甚至可以抛却一切，隐居乡里。
但对于另一方唐僧来说，他的机会成本的构成元素则复杂得多。他身世坎坷，历经风雨，从大唐一路走来，身为唐太宗钦封的御弟，唐僧对名誉的看重，就像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之所以他和叛逆的孙悟空之间常常发生的师徒冲突，莫不是对于“戒律清规”的刻板遵循。
不管作为享誉天下的得道高僧，还是身份尊崇的御弟哥哥，唐僧的性别本质还是男性，天生的荷尔蒙注定他的不甘于平庸，去往西天、取到真经、共济天下可谓是他的远大理想。甚至连“戒律清规”也是为着这一远大理想服务的，在这一条不可悖逆的主旋律下，即便貌端高洁如女王，唐僧的心亦如一块磐石，即便偶尔泛起微澜，也必得强行克制，无论是“心中一动”的正常感情，还是偶尔迷失的富贵温柔之乡，都成了祭坛上的牺牲品，只为了“远大理想”。
在这一场微妙的感情游戏中，女配角蝎子精就没这么幸运了，尽管她媚眼如丝，但面对唐僧，一出口就是暴露鲁莽出身的尴尬称呼“唐御弟”，和女王娇滴滴的“御弟哥哥”相比，不仅仅没见过世面，讨得唐僧欢心的技术基本为零。当她附身女王的伎俩被戳穿后，更不甘心地质问唐僧。唐僧的回答是一句冷冰冰的“人妖岂能同日而语”，将其的一片痴心践踏得片甲不留。
相比女王得到的少量温存，入戏至深的蝎子精深受唐僧冷遇，感情的事情，就是如此毫无公平可言。从经济学上来说，大概可以用帕累托最优这一经济现象来解释，它指的是资源分配的一种状态，在一个自由选择的体制中，社会的各类人群在不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可以使整个社会的经济资源得到最合理的配置。达到帕累托最优往往需要三个条件：交换的最优条件；生产的最优条件；交换和生产的最优条件。
由上述来看，假定这是一场唐僧、女王、蝎子精三者之间的感情博弈，显而易见，仅从外部条件来看，唐僧和女王的婚姻适配性达到了帕累托最优的条件。在容貌外表、社会地位，乃至价值观上，唐僧和女王属于得分最高的正向搭配，而在性情才学上，唐僧的理性、刻板，女王的浪漫、多情，则属于最优的负向搭配。至于蝎子精，在“妖”的出身上已然低了一阶，对唐长老的未来毫无帮助，尽管妖娆性感，终难上得厅堂，至于一开口就露馅儿的浅薄的文化素质，更是注定她在这一场战争中一败涂地。
相较于《西游记》表面所带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一段故事的结局是颇具现实主义的，与其背后隐射的现实相关。唐僧临别时那一句“若有来生”，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女王依然是那一位宝座上光彩亮丽的女王，只不过她的心因曾经低到尘埃里，于是变得灰扑扑的，止于青灯古佛之前；而唐僧在徒弟们的佑护下，继续上路，将为稀客泛起的浪花抛诸身后。
他的未来，充斥着男妖们摩拳擦掌的挑衅，和女妖们前仆后继的痴心，只是再也未能遇见这样的女王罢。
真心经不起计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