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通灵术”研究系列主要介绍的是叙事经济学——用讲故事的方式增加产品与服务附加值——的规律。之前的八篇都在谈借鉴网络文学以服务方式创造意义价值，满足用户体验的。在最后部分，给出一些批评性的分析。帮助大家辩别网络文学的长处与短处。
网络文学当前发展到一个新旧交替的交叉地带上。主流文学引导它走近现实，而市场却诱导它远离现实。以致同一个作者，可能为了评奖，选择现实题材，向精英堆里靠；而为了赚钱，则选择玄幻题材，向草根堆里靠。
此前从叙事经济学角度分析的，主要是草根化的讲故事的路子，它们与修脚、理发一样，主要属于服务产业，比的是赚钱的手艺活；如果不是把网络文学当作产业，而是当作精神文明建设的作品看待，就需要有不同标准来认识，其中有些东西要不要学，是要思考的。
1、玄幻文学中的返祖现象：意义生产中的意义缺失
从一开始，我们就介绍，意义生产由意义本身、原型、讲故事三个方面构成。例如：“胜利+胜利女神+耐克的传说”，构成了耐克鞋品牌的意义结构。对网络玄幻小说来说，原型、讲故事都不缺，但意义本身却是有缺失的。市场本身可能不计较这些，但考虑到网络小说可能有经济-社会双重价值属性，这里有必要讨论一下。
文学同农业、金融比较，可以视为意义生产。文学直接生产的不是馒头、货币，而是意义。这种意义生产，不同特点在于，以语言为符号代码，以内容为具体产品，产出的是意义（包括对意义的阐释）。文学作为整体，表达的总的意义，就是“人是目的”这一命题中的目的。馒头、货币都是手段，而用馒头、货币实现的东西（如幸福快乐）才是目的。
但是，在不同历史阶段，人对于人的目的或者说活着的意义的认知，受生产方式的限制。有什么样的生产方式，就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表现于文学，其表征“人的力量”的时代精神与内涵，有巨大差异。
在自然经济中，人的力量在神话中，往往被当作神的力量。而神往往是代表自然力量出现的。例如，词根pan代表山林，人们把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称为潘，他是希腊神话中的神。在荷马史诗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当英雄打不过敌人时，背后总有一个或几个神当靠山。不是太阳神，就是智慧女神，甚或由宙斯直接出面摆平或搞定。玄幻小说作为网络小说的第一大门类，很有代表性，它多数也是这样的套路。英雄打不过敌人，总有超自然的力量，最后决定胜负。
在自然经济之后的工业经济中，这种文学早已衰落，神的力量已经被人的力量所替代、升级。而网络玄幻小说，在工业经济完成阶段，反而回到农业时期的神话，虽有其存在理由，但不能不说是一种返祖。
黑格尔《美学》对希腊罗马神话评价不高，理由是“缺乏内在的主体性”“只是处在客体状态”“没有自觉的精神”。因为神话中，凡事都要靠外力解决，说明对人的力量的理解还在低级阶段，只达到自在水平。工业时代的文学，对人的力量的认知，达到自为水平后，不靠自然，而靠其理性。理性是人的力量可以高于神（自然）的力量的根本。看巴尔扎克、司汤达小说，工业阶级实现自我完全不靠装神弄鬼，而是凭借以因果为基础的冷血理性，达到赚钱目的（不管这种目的是否有意义）。按黑格尔的话说：“内在的或无限的主体性指主体的有自意识的或自觉的内心生活，惟其是自觉的，所以是无限的。”现代文学以强调这种内在主体性为特点。比如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是靠自己的努力与对社会的适应，来解决人生问题的。
可玄幻小说却几乎有一个定律级的“规律”：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关系上，作者的物理学很像是体育老师教的。在小说的前1000章，主人公武功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还基本符合物理学，比如一掌把一个对手打出十米开外；写到了2000章以上，力量越来越大，一掌能把人打出几十万丈远，双方居然还一来一往……不止一本小说有打人几十万丈远的描写。几十万丈什么概念？就算20万丈，也超过666公里，坐高铁得两个小时才回得来。这架还怎么打得成来回呀。还有的大佬，一刀能杀几十万人。仔细算算，简直超过了联合收割机割稻穗的速度。
当然了，文学可以想象，甚至瞎编，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与现实题材相比，作者对于人的力量的想象力严重退化，解决问题不靠人的内在力量，而完全靠在外在物理量的增幅上，每过几十章，就把中学物理老师教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单位，增加一个量级。没有比这个更不用走脑子了。这反映了遁世文学中意义的缺失。
考虑到这种小说动辄有几十万人在忠实追捧，问题就更不简单了。它反映的是，由作者-读者共同构成的一个意义认同圈子，认同的是社会生活中的无力感。他们在现实中越是没法靠自己力量解决问题，越是充满无助感、无力感，才会越喜欢作者用这种“人的力量不足，物理学加码来凑”的方法，来进行心理按摩。因此才会在幻想和潜意识中，认同这种外力搞定一切的生存意义。这实际是一种躺平的人生态度。
2、“靠山王”为何受欢迎？
我们来具体看一部“作品”，这是本周排在“男频免费榜”第1名，有638万人在读，评分高达9.7分的《一剑独尊》（第四届橙瓜网络文学奖年度百强作品）。今天上午更新到2875章。
《一剑独尊》讲的是“靠山王”叶玄的故事。这部小说具有所有玄幻小说的共同点，即黑格尔说的那种神话特有的外因决定论，所有矛盾、所有问题，全靠外力解决。叶玄的法宝是青玄剑，它以时空为剑柄，时间为剑身，法则之力为剑尖，镇魂剑为剑魂，可以无视时间和空间。小说里有个仙宝阁阁主秦观，身份有点像比尔·盖茨。别人打架主要靠拳头和剑，她独有高科技，比如经常使用比俄乌战争中的武器更先进的筒式发射器，随便摸出一把弹药，一发射就会产生蘑菇云，一言不合，就把别人星球炸没了，比普京还猛。有了这等堪比奥林匹斯山诸神般的神力，小说中人物行为方式与工业时代小说中的人物全然不同，从来不讲道理。只在打不过时才讲道理。
《一剑独尊》也有与众不同之处。按说叶玄武功这么高强，作者如果想编排他自力更生，自然是没问题的（就像只要导演愿意，主人公挨上几十枪，打成筛子也死不了）。不过叶玄虽然有实力统治好几个星球文明，打服了好几个宇宙了，作者偏偏给他编排了个“靠山王”身份。他的三大靠山——妹妹素裙女子（青儿），老爹青衫男子和大哥逍遥子——个个全宇宙无敌。生死关头，青儿只要出手，没有杀不死的强敌，而且从来只需一剑。世上强人绕着叶玄走，不是怕他，而是怕他背后的靠山。以致叶玄经常产生人生困惑：到底是要靠自己，做一代；还是靠青儿或老爹，做二代。
这几乎是当前玄幻小说意义观的高度浓缩，反映了网络小说逃避现实的主要之点。互联网是草根的天下。而在现实中，草根是一群远离资源中心，分布在边缘节点上的人。在新旧文明交界处，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还以从边缘变成中心为追求；可草根的身份，又使他们产生无助、无力的感觉。是这种认同错位，造成这种无所适从的躺平型的社会心理状态，移情到玄幻世界，形成了过渡时期的火爆市场。
草根生存本来的意义在于，有克服理性异化，复归日常生活的价值。这是更高水平的人的力量所在。将来网络文学真正成熟后，网民会具有自己的自我意识，即意识到草根的力量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就像文艺复兴，人一下就找到了新的感觉。这时神话也好，现实题材也好，瞎编也好，都不是问题。因为它将不是简单地返祖，而是隔代遗传——即认同零工经济、在家办公一代的存在意义与价值优势。
说这些，是为了提醒人们，在向年轻一代学习叙事经济学的时候，也要看清他们的弱点，从而做到，既把故事讲好，更要把握住人生真实意义。
结语
这是互联网“通灵术”研究九。
（文/奇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