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播出的《承欢记》饱受争议,一方面是破2.5新高的收视率,另一方面则是豆瓣6.4评分以及评论两极化的事实。
夹缝之间的争议受到不少人关注:《承欢记》,失去了“亦舒味”。
亦舒味是什么?可以从“亦舒女郎”的形象中窥见,她们“失恋事小,失业事大”,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姿态好看”,要经济独立,永远“不打伸手牌”。
改编后的《承欢记》显然也努力保留亦舒味——频繁又突兀地在台词中夹杂金句。
但无论是善良女主、霸道总裁男主还是恶毒女配等人物形象,抑或一路靠男性开金手指解决问题的剧情,都与原著相去甚远。
最重要的是,观众本可以从亦舒女郎清醒自知、忠于自我的形象中获取力量,进而放弃取悦世界,试着取悦自己。
但剧版无瑕疵女主与霸道总裁的故事,非但无法让人安心,反而会让女性对比之下继续自我审视与苛责。
放眼近年亦舒作品改编似乎都逃脱不了“魔改”的命运。
无论是《我的前半生》《喜宝》还是《流金岁月》,要么将充满瑕疵却又鲜活的女主成长故事改编成“霸道总裁帮助我”,要么将女性之间惺惺相惜互帮互助的友谊改编成“二女争一男”的雌竞故事。
网友们戏谑又不无愤怒地道“不要再尝试现代改编亦舒了——请写入电视剧基本法”。
改编亦舒小说,难在何处?
娜拉出走百年,
仍在等待答案
亦舒的许多作品,其实都是在探讨 “娜拉走后怎样”这个话题。
“娜拉出走”的探讨,始于1923年。那年底,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鲁迅借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发表一篇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
他说,娜拉出走之后,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她还需更富有,提包里要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两年之后,鲁迅再次探讨娜拉出走之后的可能。
在小说《伤逝》中,新青年子君和涓生为爱离开旧家庭,组成小家庭,囿于时代局限,子君只能依附于涓生,但涓生渐被生活重担压垮,对子君的爱意也渐被消磨殆尽,最终将子君抛弃。被父亲接走后,子君抑郁而终。
来到数十年后,香港作家亦舒的笔下,时代的坐标向前推移,这时候,女性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出走方式,有的像喜宝、朱锁锁那般拜金主义式地投入金主怀抱,也有的独立自主地走入游戏爱情的职业女性道路。
亦舒甚至直白地在《我的前半生》续写《伤逝》的故事,女主为罗子君,男主命名为史涓生。
作为依附丈夫的家庭主妇,罗子君在离婚后得到女性好友唐晶的无私支持,终于成长为经济、精神双重独立的职业女性。
《承欢记》则是乖乖女麦承欢从原生家庭出走的故事,麦承欢原本会无缝衔接迈入小家庭,却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彻底出走,走向自我解放。
和罗子君不同的是,麦承欢经济一直独立,对于她来说更难的是戒断精神依附,舍弃自己讨好他人、取悦世界的习惯,学会不管不顾地取悦自己。
从这个角度来看,麦承欢的故事与当下女性处境更为契合。
因为今时今日,女性经济独立已非难事,但植根于内心深处的父权崇拜和自我审视,才是更难察觉,更难戒除的习惯。
如果改编得当,相信剧集能够给予女性更多现实指导意义。
可惜的是,虽然改编后的两部电视剧都不缺讨论度与收视率,但是无论是《我的前半生》中罗子君与好友“二女争一男”的戏码,还是麦承欢爱情不是点缀而是主旋律的基调,都难以指引女性独立之路。
已逾百年,鲁迅先生“娜拉走后怎样”之问,不该得到这种回答。
不完美,才美
市场已经证实了,当下人们对亦舒作品改编潮的期盼,与“魔改”后不尽如人意的事实。这之间的落差,或许暗合“娜拉出走后怎样”答案晦暗不明的现实。
《承欢记》改编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大概是提纯后的360度无瑕疵的善良女主。
无论多么优秀的女性,似乎从小就被灌输自我审视的习惯。
著名学者戴锦华曾说,她与某种内在的极度自卑,“或者说是自我否定和自我厌恶感搏斗了几十年”。
于是,与完美比例芭比娃娃让女性对身材感到自卑一样,无瑕疵女主只会让女性产生道德自卑感。
剧集提纯的却不仅仅是女主,而是几乎所有人设与故事。人设方面,有隐藏身份的富二代男友,间接亲戚关系的霸道总裁,以及几位恶毒女配。
剧情方面,麦承欢与男友两家家长见面宴请上,男友姐姐嫌贫爱富、尖酸刻薄,与麦承欢母亲当面对峙争吵,麦承欢一怒之下取消婚事;
为了顺利继承遗产,男友姐姐转而低三下四求麦母原谅,并且约定私下准备麦承欢订婚宴;
订婚宴现场,麦承欢拿起话筒直接宣告婚事告吹,麦母一气之下当场甩她巴掌。
种种改编无疑加剧了戏剧冲突,足够吸引眼球,却也失去了原著的深意。因为原著最可贵之处,正是“瑕疵”。
小说中,麦承欢一家住在香港廉租屋,父亲是司机,母亲是家庭主妇。母亲一生围着小小的家中打转,“为子女牺牲很大,可以做九十分,不会八十分罢休”。
她的付出毋庸置疑,但除了拿得上台面的“爱”,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自私与嫉妒。
从得知麦承欢订婚开始,麦母就一再发难,从钻石不亮到没有新衣,麦承欢一再退让,将自己喜欢的方钻换成母亲钟意的亮晶晶圆钻,为全家人置办衣物,母亲仍闷闷不乐,说自己“结婚时连件新衣也无,匆匆忙忙拍张照片算数。”
直到双方家长见面宴请上,面对彬彬有礼的辛家人,母亲动辄冷脸,又以不办婚礼为由公然发难,宴请不欢而散。
麦承欢逐渐看清:“子女婚后人力物力必大不如前,所以我母亲心中惶恐,激发对我百般刁难。”
她惊觉,未还清亲情债之前不宜结婚。加上种种变故,麦承欢的婚事无疾而终。
这种对母爱暗面的描绘,在张爱玲《金锁记》中也出现过,母亲曹七巧因控制欲、妒忌心等搅黄女儿婚事,一步步把她拖入与自己一样不堪的境地。
除了对亲情瑕疵的展露,亦舒也不吝展现友情与爱情的瑕疵。
原著中,毛咏欣虽然是麦承欢的好友,给了她许多支持,但面对麦承欢的订婚,也脱口而出“你没听说过离婚吗?”,麦承欢立刻生气告辞而去。
《我的前半生》中,唐晶虽然处处帮助罗子君,但坚持每天只听子君诉苦十分钟,“朋友的耳朵忍耐力有限,请原谅”。
对于爱情,亦舒更是直白地描写辛家亮与麦承欢分手不久之后,在对她表现出念念不忘模样的同时已另寻女伴。
这就是师太的风格,清醒理性,从不对人性抱不合时宜的期待,勇敢拆穿对任何关系的理想化幻想。
也正是因为承认他人的自私与瑕疵,我们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自私与瑕疵。
亦舒女郎们的故事,让我们知道,女性即使不完美甚至自私精明,也依然值得自爱与被爱,让我们,作为女性,也可以不用时时处处取悦他人、取悦世界。
这些年亦舒小说改编最大的败笔,便是继续引导着女性自我审视、自我厌恶、自我牺牲的叙事走去。
揣摩市场后的自我阉割
亦舒作品的内核与闪光之处,相信作为资深文化人的编剧们不会不懂,可是为何改编时却通通舍弃?
《承欢记》的总制片人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在影视剧中去塑造一个原著中自私自利的母亲形象,对于作品来说会有比较大的伤害。
于是团队舍弃了原著中自私的母亲和祈求独立女儿的底色,给母亲的“失衡”找了一个更贴合内地观众现实生活的理由——
“我是为了你好”,所有的控制都变成以爱之名的付出和裹挟。
于是,麦母成为无数电视剧中的经典母亲角色,为儿女牺牲自我,只是爱错了方式。可母亲的自私与控制,是《承欢记》的故事内核。
“母爱无私”的观念,也正是导致无数儿女成年后心理无法自洽的原因,他们无法将自己受到的伤害与无私母爱之间找到合理的解释。
他们需要亦舒的那句话:“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作为创作端的团队揣测着观众的喜好,进而自我阉割掉任何不够“美好”的人设、剧情,又迎合“眼球经济”,制造出一部又一部冲突满满、质量一般的剧集。
这种揣测与关注或许并非全无依据,事实上,《承欢记》为人诟病的改编,正是话题度最高的“名场面”,而霸道总裁的剧情,仍然让网友们感到“悸动”。
或许这正是女性意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理性层面,女性知道独立的重要性,但潜意识仍将自我价值建立在父权崇拜基础上,因此女主被富二代、霸道总裁所代表的男性权力阶层青睐与帮助时,会让人充满“爽”感。
这是滞后的女性独立意识与资本投喂的一场共谋。
醒来,需要过程。社会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文化架构,带着巨大的惯性,裹挟着我们每一个人。
幸而,无论话题度多高,豆瓣评分还是暴露了剧集观念的落后。从《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到《承欢记》,豆瓣评分均为6.4。
我们期待着观念更前、更有深度的良心剧集。
独立,向何处去
独立女性的口号喊了无数年,方向却变了又变。前段时间,脱口秀女演员王思文的“独立女性并不意味着要独立赚钱”引发热议。
与此同时,欧美“娇妻”文化开始盛行,许多女性开始鼓吹“相夫教子”的传统模式,颇有“开倒车”的架势。
对独立女性的关键,百年前鲁迅已作出回答: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 “女性要和男性追求的社会地位,其根基仍然在经济上的平等。”
亦舒也在《承欢记》中做出回答,麦承欢在种种经历过后感叹道:“在生活上倚赖人,又希望得到别人尊重,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事实上,关于独立女性是否需要经济独立,是不该过多浪费口舌的事实。
更需要解决的是深层次的精神依赖。戴锦华曾说,很多时候我们在想象或内化来自男性的审视。
什么时候你不再去想象和关注类似审视,便会赢得一个真正自我解放的时刻。
麦承欢一直有一份足够养活自己的工作,但不代表她不曾依赖。对她而言,准公婆送的婚房、上嫁的橄榄枝、他人的羡慕都是依赖,甚至是诱惑。
诱惑,正是被波伏娃视为女人的不幸的来源——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
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时下的女性面临的诱惑与麦承欢颇为相似,女性出去工作成为默认事实的基础上,生存层面的依赖已不占主流,也可随时摆脱。
但女性在精神层面还难以摆脱依附的渴望。
若干年前,有句话颇为流行: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那种被保护、被照顾的渴望,仍然植根于许多女性心底。今时今日女性独立面临的课题是,如何抵抗精神依赖的诱惑。
在《承欢记》中,麦承欢最终给父母买新房,也给自己买了间小公寓。
自认还清亲情债,她不再一味取悦母亲。在遇到姚志明后,“双方默契,脑筋停工”。即使母亲极力反对,她也置之不理。
但她并非因为爱情而抛弃亲情。
姚志明对她而言,也并非所谓的“真爱”,虽然他世俗条件相当不错,但麦承欢“并无任何打算”,小说结束之前,却又晾下姚志明,新认识了“简国明”。
无论是“姚志明”还是“简国明”,都不过是麦承欢忠于自我、游戏人间的证据,而匆匆过客的符号,代表着麦承欢彻底的自我解放与自我取悦。
这或许也是师太给出的答案:
物质余裕和精神自由的基础上,战胜自卑感、忠于自我,就是独立女性的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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