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刘倩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性别经济学（gh_c104235eb88d）
2021年10月11日，诺贝尔经济学奖揭晓。该奖授予经济学家David Card以表彰他“对劳动经济学实证研究的贡献”，另一半授予Joshua D. Angrist和Guido W.Imbens以表彰他们“对因果关系研究的研究方法贡献”。
听到这个消息，喜极而泣。2006-2007年在加州伯克利大学访问学习时有幸跟随Card，在劳动经济学和应用计量经济学方向受益匪浅。诺奖宣布主席台上的三位老师中，两位是自己在瑞典读书时的宏观和劳动经济学老师，其中Peter还是现任经济学奖诺奖评审委员会主席。当年博士研究方向选的就是劳动经济学，专注就业、教育和性别。时隔多年，似乎已经失去昔日光芒的劳动经济学再获诺奖，在宏观、金融、行为经济等获奖多年后，重要性再度获得肯定。这是全球劳动经济学家们的一次激动人心的庆典！
欢欣激动中， 简单分享下三个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三个重点：
1）因果关系（Causality）
看懂因果关系，就像看足球看懂了越位，是实证经济学研究里最看重的一点。（简单粗暴的说，经济学分成理论经济学和实证经济学。前者就是各种模型和推理、文字和方程。后者利用大量现实中的数据做研究，发现客观规律。）
正确找到数据间的关系，无论对政策制定或行业发展，都极其重要。例如，提高最低工资是否会降低就业？移民会如何影响收入和就业水平？接受更多的教育会如何影响一个人的长期收入？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因为现实不是在“没有提高工资/没有移民增加/没有更多教育”情况下发生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否则”结果会怎样。
先简单说因果关系。到底是A导致B，还是B导致A？谁是因，谁是果？
比如说纽约的警察很多，同时纽约的犯罪率很高。警察多和犯罪率高，谁是因谁是果？是因为犯罪率高导致市政府要加强警力，还是警察太多，导致犯罪份子人数变多？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A和B并没有谁导致了谁，只有相关性却没有因果关系。
比如大量数据发现，有浴缸的家庭，孩子的高考成绩更好。肤浅的研究就会说，家里都买浴缸吧，孩子保证上大学。但是浴缸和成绩只有相关性，没有因果关系。相反可能是第三个原因导致，例如家里父母受教育程度更高且收入更好，所以买得起浴缸，同时也重视孩子成绩所以高考成绩好。这个例子里，不是A导致B，也不是B导致A，而是C同时导致了A和B。
今年的诺奖授予三位对劳动力市场的因果关系研究。在最低工资对失业的影响方面，之前的经济学认为提高最低工资表面上会保障低收入人群的福利，但高工资会让企业不愿意雇人，会降低对劳动力的需求，从而实际降低就业率。
但从Card开始的一系列研究挑战了这些观点——两者的相关是因为提高最低工资真的会压缩劳动力市场，从而降低失业？还是因为失业和低收入者工资的缓慢增长，政府不得不推出最低工资政策以保证低收入人群的福利？还是因为有其他原因会导致失业和最低工资政策的同时出台？Card的封神之作，就是和已逝的Alan Krueger利用自然实验合作的最低工资研究。
2）自然实验（natural experiment）
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可以拿两组小白鼠做实验，一组给药一组不给药，然后对比药效如何。但现实生活中，可以实施和对比的完美自然实验太少。今年的获奖者在这方面就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革和推进。
自然实验是某种特定的外来变化，例如大自然、政策、或者制度等突然变化，然后我们观测研究对象（之间）的变化。
举个例子，我在性别经济学里写过Goldin和Rouse研究员工雇佣中是否存在性别歧视，当时美国交响乐团对招聘制度做了一项重大改革—一个完美的实验对比。改革后的面试“盲选”乐团会拉上幕布，评审坐在台下完全看不到人，只能听到演奏的声音。演奏厅甚至会铺上厚厚的地毯保证评审委员无法从脚步声中揣度表演者的性别。最终结果不出意料--女性在有幕布的乐团被录取比例明显提高。(点击阅读原文看文章)
Card和Krueger合作的最低工资研究比较了美国临近的两个州，突然一个州提高了最低工资，但并没有相应的失业率提高。这篇论文开创了全球的相关劳动力市场研究，经济学家们逐渐发现传统认识里的“最低工资提高会导致失业率提高”的概念是不充分甚至错误的，这对全球劳动力市场的政策制定都有划时代的借鉴意义。
（Card对教育的文献也是经典，例如他和Krueger对比生活在加州的同样学历和背景的人，不同的是一组之前在其他州读书，后来搬到加州。研究发现师生比例等教育资源更优质的州，教育投资回报率会更高。）
Angrist和Imbens在此基础上，特别是自然实验的方法论上，从传统的OLS（最小二乘线性）回归模型，开始到IV工具变量，到LATE（Local Average Treatment Effect)应用。之后的更多劳动经济学研究，无论是劳动力成本、效率、价格回应、市场非完全竞争、买方垄断等，都开启了我们对劳动力市场的更深刻的理解。
比如Angrist和Krueger研究教育对长期收入影响的文章，是实证经济学生们的必读。大量数据显示，平均受12年教育的人（高中毕业）收入比受11年教育的人高11%，受16年教育的人（大学毕业）收入比受11年教育的高65%。那是不是我们可以说平均每多读一年书，收入平均会增长7%？
答案是否定的。收入不同，可能不是因为受教育年份不同，而是其他原因。例如有的人就是更喜欢读书，或者更喜欢工作。
Angrist和Krueger选取了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在美国，孩子到了16或17岁（不同州法律规定不同），可以离开学校。同一年出生的孩子都同一天入学，但因为生日不同，早出生的孩子提前步入16/17岁，可以选择退学。Angrist和Krueger比较第一季度和第四季度出生的孩子们，发现出生于第一季度的孩子们受教育年份更短，同时TA们的收入也更低。因为每个孩子出生月份是随机的，不是孩子们自己能决定的，所以这个出生季度可以作为一个“自然实验”，并且发现，平均每多读一年书，收入会增长9%。
小结：其实Lalonde等在上世纪80年代已经开始使用自然实验观测数据，但是Card、Angrist和Krueger等人系统性地使用准实验方法、并带到经济和社会政策研究里，变革了应用微观经济学研究，是经济学制度和研究方法论上的一个质的飞跃。（如果普林斯顿大学的Krueger教授还在世，他一定会共享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3）2021年诺奖背景及展望
疫情和动荡的地缘政治或许是今年评奖的一个重要背景。疫情导致各国劳动力市场停滞，许多国家依然还在封锁状况，供应链和市场无法恢复，各国应对政策虽不同但许多国家都给国民直接发钱，美国拜登政府今年春天大幅提高最低工资，引起政界、商界、学术界等激烈讨论。同时，移民话题也是导致许多国家政治局势动荡的重要因素，无论是对美国大选、英国脱欧、中东移民对欧洲政坛的影响等，都饱受争议不容小觑。传统的担忧是大量移民会提高供给，从而对本地劳动力市场带来工资下降和负面影响。
Card另一篇封神之作，就是研究古巴移民进入美国对当地劳动力市场的冲击。Card研究了美国历史上一次独特事件Mariel Boatlift—1980年4月，卡斯特罗宣布希望移民美国的古巴人可以从Mariel港离开。短短四个月内，十几万古巴人离开，其中50%定居在迈阿密，导致几个月内迈阿密的劳动力迅速增加近10%。于是Card将Mariel事件前后的迈阿密劳动力市场的工资和就业变化，与四个各方面都类似的城市进行对比。结果发现虽然大量新移民和非技术移民涌入迈阿密，没有证据表明当地技术工人的工资和失业率受到影响。(Card后来的大量移民研究，特别是针对欧洲的研究，发现人们对移民的反感，绝大部分原因都是文化上的而不是经济上的。)
Card的相关研究引起学界和世界的大量关注，后续也有更多的相关劳动经济学的研究，包括移民潮是否会导致当地劳动力外移、不同劳动群组可以在哪些层面和程度上代替其他劳动群组、移民是否会导致科技升级等等。
感谢这些伟大和卓越的经济学家们，为全球劳动力市场的政策和产业界的规划提供了重要指导方向，也让我们看到了科学和精神的进步需要不停的创新、纠正和去伪存真。在随后的获奖采访中， Eva Mork教授说今年的获奖者们好似侦探，在面临这些宏大和重要的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而通过自然实验找到因果关系，就是重要的侦探线索。
诺贝尔经济学评审团认为“自然实验帮助我们回答重要的社会问题”，“今年的获奖者们提供了劳动力市场的深刻洞察，并且展示了我们可以从自然实验里获取因果关系。他们的研究和方法对于其他研究领域的发展和实证研究的进步做出了革命性的贡献。”
衷心祝福劳动经济学Labor Economics。Labor这个词有很多不同翻译--劳动、劳动力、人、人才等等。在西方经济学里无论怎么把经济学分类，labor economics（劳动经济学）都一定是主流经济学的一个分支。即使在经济学最经典的《国富论》里，开篇第一段第一句话，谈的就是labor。经典宏观经济模型里，经济发展需要土地、资本、技术、还有人力。
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劳动经济学在中国还远未发挥出它的实力、魅力和潜力。希望此次劳动经济学家获诺奖，会吸引并激励更多对经济学感兴趣的人们选择此方向。也给大家推荐三所学校：Berkeley，Chicago和Uppsala（字母顺序排列）。Berkeley有David Card和N多劳动经济学大牛，也是近年来经济学诺奖的高产学校。Chicago是经济学、劳动经济学、微观经济学的经典殿堂，从当年的Gary Becker到明星学者Steven Levitt。今年诺奖宣讲主席台上的三位评审委员教授，两位来自Uppsala，加上北欧有全球最全最多的经济学自然实验政策和数据库，是希望从事微观实证经济学研究的理想地。
祝福劳动经济学！
PS：图片来自诺贝尔经济学奖官方网站：https://www.nobelprize.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