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舍昼夜写小说,却更想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

他不舍昼夜写小说,却更想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
2024年05月24日 12:07 内陆飞鱼

现在,包倬是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了。

十年前,甚至更远。他是一家报纸的娱乐版主笔、主编,每天要采访、出稿,还要盯紧热门娱乐新闻,写版首的辣味娱评。朝九晚五,编完稿已是半夜,路边撸个串,一个人走回家。

他还开过一个情感专栏,专门接收这个城市痴男怨女们的来信来函,以幽默诙谐的口吻回答这些爱欲煎熬、孤枕难眠的孤魂野鬼们的谜题,劝人不要深陷爱河失去自我,俨然一个情感顾问。

我们聚会也聊文学、电影、音乐、故乡、爱情,很少听他说要开始写小说了。哪怕通宵达旦,文学也不那么重要,被酒精催化得晕乎乎的,在KTV一首接一首酣唱。天亮前,在人迹稀少的马路牙子边干呕几声,然后挥挥手,摇摇晃晃地各自蛇行回家。

文学很高,小说很远,山民的后代不太够得着。

事出无因。某一天,在一本著名杂志上出现了包倬的《401》,再后来是《狮子山》。写实鲜活,语言简洁,情感克制,三两笔就见人见物妙趣横生,和报社记者、编辑、主编时期的文笔判若两人。

我仿佛看到另一个陌生的包倬,一直悠然自若地蛰伏在日常琐碎背后,是时候了,香烟熄灭,浓雾散去,才转到前面示人。

此后,一发不可收,他在小说的迷宫里越走越远,围绕“阿尼卡”这个精神故土,慢慢构筑了独属于个人的迷人区域,别有洞天。

是这样的,我曾接触过一些写诗、写小说、拍电影的朋友,初识时,基本不谈论他们擅长的这些东西,偶尔操持也当是练手。一两年之间,突然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实现了一种惊人的飞升。

这就是所谓的“天分”吧,令人钦羡却无法模仿的骨子里的东西。如同血液、呼吸、海绵体、海马体、晶状体、脑回路、心电图,如影随形,千人千命,就是人常说的祖师爷赏饭吃。

“阿尼卡”是地图上可以找到的一个校地名,大凉山西南端,金沙江畔群山中一个偏僻所在,也是生养包倬的衣胞之地,青春期之前他在这里摸打滚打,纵情忘我,险些丧命。难说那里藏了很多难以言说的秘密,几间瓦舍陋室、几块肥田厚土形成的小村落,一阵风就可以掀走。

包倬的小说百分之九十,都有“阿尼卡”的意象(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回溯了它的前世今生),无论是从乡村到城市,还是从城市回山中,长或短,冷或热,那些失魂落魄的游魂,不论流民、打工人、学生、记者、孩童、罪犯、先知、江湖术士,多半来自这里或将回到此地。

“阿尼卡”是一块精神流放地,用流行话语阐述,包倬在构筑一个“阿尼卡宇宙”,目前地基落成,框架搭好,神庙的走向雏形初具。“阿尼卡”是回不去也出不来的一个奇异时空,墨色般黑沉,深不见底,目前只能探索已知的深度。

包倬的叙述冷静幽默,但不至于戏谑和薄情,有时似是神神道道,喃喃自语,吟诵密密麻麻的经文。可能他在一个人的道场里,和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己实现了交感通灵。

包倬是无师自通的“野生派”,青少年时期出走后,就像流放在广阔天地间的旅人,从事过稀奇古怪的职业,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都很短暂,很痛快,有时光怪陆离,有时血肉交织。鼓满风声的背包里,也装了些世界名著、报章杂志,劳动之余打发时间的枕边读物,有时读兴奋了,睡意被驱散,有时才抬起书,随便翻几页就进入多重梦境。

殊不知,这一切滋养了他,点醒了他的灵光,把他变成一个可以靠经验和直觉写字的手艺人,一个从野生山林杀出一条血路的异乡人。看包倬的小说,有时能感觉到他想成为小说中那些主角,驻足在某一刻,跋山涉水、飞檐走壁、灯火珊阑、床榻温软,就这样,找个地方常驻不走,野百合也有春天。

不行的,那个叫命运的家伙不许他逗留,挥着鞭子撵着他走,必须走,继续走。他和笔下的主人公们互相敬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热泪和冰雪,都是肝胆相照。多年后,在千万人沉睡的都市午夜,敲出他们的名字,写下墓志铭,把他们放在那个叫阿尼卡的山头供养,变成了包倬的使命。

我在《鸟兽散》《观音会》等处撞见过天真的幽灵,《偏方》等篇目里不止一次地凝视古怪而执拗的父亲,《天空之镜》《走壁记》等地看到一个孤独早慧的野孩子“我”想破壳而出。

包倬还是那个包倬。长发未剪,跟十多年前一样幽默、率真,爱憎分明,对朋友有彝人的古道热肠,对生活洒脱如故,没有什么阻挡川滇两地奔波的脚步。生活没能勒住他这匹脱缰的野马。

对于小说,他总是谦虚,燃着烟,举着杯,他经常说,我们这种浪子,还在文学的门槛边徘徊,没有正式走过幽深的走廊,一直走通头,去朝觐光亮处的真神。这可能是一辈子要干的事情。

一口抿尽,转身告别,茕茕孑立,夜色茫茫,坠入沉默入海的书房,继续他的苦旅和修行是最安全、稳妥的大事情。

十年间,包倬出了中短篇小说集《风吹白云飘》(2015,作家出版社)、《春风颤栗》(2016,作家出版社)、《路边的西西弗斯》(2019,安徽文艺出版社)、《十寻》(2022,北岳文艺出版社)几本书,加上新出的《沉默》,以及即将出版的长篇,他算是马不停蹄的作者。

写了那么多,走了那么久,不见他疲惫的样子。见到真人,还是休闲松弛,就像我们相距不远的故乡,那些还在耕种山地,种土豆、玉米、荞麦的农人,不管多么辛苦,靠着大树坐下来,看会儿高天流云,就能恢复体力,一杯酒就能激活血气。

《沉默》是他第五本中短篇小说集,他的探索欲,私人体验,依然迷人如初。同为彝人,其中最神秘并令我动容的是《双蛇记》。

彝人似乎天生对蛇类有一种忌惮和回避,认为这种阴森蠕动的软体动物象征了某种诡秘的谶语,令人不安和恐惧,看见蛇蜕皮、蛇交配之类,是要尽力回避的,甚至要请人做法抹去幻象。

文中,“我”一生执拗的父亲,因为打死了两只蛇,渐渐出现了谵妄人格,大脑放空失控,世界颠倒混沌,无法再和周围的人正常沟通相处,却按他的逻辑和意志继续活着。

我也有类似故事。几年前,家母在故乡患病去世前,也有蛇类潜入老宅,慌乱之余就请表哥用烟油灌其嘴,毒死了,扔出去。某一刻,她心头一紧,认为自己犯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忌讳。

因为,此后家中神龛下,饭桌下,柜子、椅子背后,堆积杂物的墙角,似乎有奇怪的声响咚咚传来,她以为是鼠类穿梭作怪,把这些东西一一搬开清扫,却一无所获。再把这些什物回复原位,异响再次隆隆传来。她觉得,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缠上了她,只有她能接收得到这种暗黑的能量场。

说回包倬。父亲在他小说中,一直是一个山影般的巨大存在,保守与开阔的矛盾体,小聪明与大智慧的中转站,生活在哪里都像生活在故乡的丛林边缘,都在挣脱束缚。笔端有时轻描淡写,有是浓墨重彩,都能领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凛冽,那是直面冬日夜晚大地霜冻前的孤寒体感。

包倬以“父亲”为主角的长篇小说《青山隐》即将出版,如果你想钻过密林之外通往阿尼卡的山洞,去寻找故事的因缘,如果你好奇作者的创作野心,一定要去看,这不是你熟悉的大凉山,却是你值得看见的大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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