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稼×杨晓磊:并购机会的核心是“股东缺位” |拾日谈

竺稼×杨晓磊:并购机会的核心是“股东缺位” |拾日谈
2024年03月07日 10:57 投中网

去年12月,贝恩投资(Bain Capital)宣布完成了亚洲五号基金募资,规模达到71亿美元。贝恩投资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募资,发生在投资环境最困难的一年。更令人惊讶的是,募集期间这支基金还将目标由50亿上调至60亿,最终定格在71亿。这令人不得不相信,翘楚的确享有某种豁免于大势的特权。

基于亚洲、募资、并购、71亿这些关键词,我们迫切地想了解,贝恩投资是如何将它们进行组织和交织的,最终向LP交付的除了回报,还有什么能够与LP建立起长期、有效的信任关系?以及最关键的问题,怎么看待中国市场?

作为贝恩投资的亚太基金,中国市场无疑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贝恩与目前人民币市场主流的“下沉”操作恰恰相反,“办公室在哪,最大的因素是家在哪”,贝恩投资的大中华区,除了亚太区总部的香港,只在上海设置了唯一的办公室,均在2005年设立,且对内对外都是 “one China team”。

这跟贝恩投资的文化相关,竺稼说,“我自己不觉得人太分散是好事,因为一个公司团队还是要比较集中一些,大家要沟通,要交流,不能都往外看,内部也要形成文化,有凝聚力。”

做并购项目也是如此,股东缺位导致股东、管理层、员工的利益没法一致,贝恩的做法是,把所有人的利益尽量绑在一辆列车上。

主持人:杨晓磊,投中信息CEO,学习积极份子,投资圈隐形KOL

嘉宾:竺稼,贝恩投资亚洲私募股权联席主管、合伙人,喜欢结构化表达“1234”的并购投资人

“做投资,回报是硬道理”

杨晓磊:最近几年,你觉得国内的投融资环境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吗?

竺稼:有两个比较大的变化,从资本来讲,中国已经从一个净资本输入国变成了输出国,这就跟改革开放之初,缺乏资本,百废待兴,有了很大的差异。

第二,在改革开放之初,有很多东西是不清晰的,大家有意愿要去了解,要去学习、落地,现在更多不是怎样把国外的做法移植,而是加强中国现有政策、法规的执行。

举个例子,A股市场。我90年代跟证监会、交易所的人谈,都是谈外国怎么做,香港怎么做,然后我们怎么做。而现在先说我们是这样的要求、规定,你怎么来执行。

杨晓磊:现在美国的一级市场融资,还是以偏科技、偏软的,偏互联网、偏AI计算的居多,中国的VC领域的融资是偏实体的、硬的,能摸得着、看得见的,器件的、工具类居多,你认可这种现象吗?

竺稼:首先中国重视硬件,不那么重视软件,这是很长时间的事,我以前跟一些科技公司聊,他们软件都必须跟硬件捆绑在一起去卖,因为你光卖软件,大家觉得这东西我也看不见摸不着,凭什么要付你钱?这些年来,在软件上面的付费意愿,已经比以前提高了。

其实美国也有以硬件为主的时代,七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像英特尔等半导体公司,在70年代也是startup。再往后90年代,看通讯设备的人也很多,通讯设备数据、通讯设备企业级、运营商级的,也吸引了很多风投公司,只是在过去这些年,似乎软件投的更多一些。

但像特斯拉,它是汽车公司,也是硬件公司,所以我自己觉得软件、硬件,跟产业的周期有关系,倒不是说美国市场就一定偏重软件,行业、产业发展的时代和机遇不太一样,中国仍然是处于硬件发展比较多的阶段,所以投硬件的人多。

杨晓磊:但不管软硬,现在全球股权基金的募资都遇到困难了。

竺稼:募资、投资都有周期性,过去这两年我跟很多LP谈,大家也有看法,会担心,其实拉长来看会清楚很多,如果看过去三四十年的长周期,利率是下降的。

80年代,美国都百分之十几的银行存款利率,再到2020年前后,差不多变成零利率。短期有波动,从长期来看利率毫无疑问是下降的,债务成本降低,股本回报估值倍数增加,那么对于投股本的人就是一个有利的环境,对于投股本的LP也就比较有利。

2022年开始利率上升,我经常说“顺风”和“顶风”,以前长时间是顺风的,现在要变成“顶风”了,大家觉得担心。

LP在考虑什么?他在考虑资产配置。多年来,哪怕在调整风险以后,股本投资回报仍然是高于固收产品的,但如果利率继续大幅度上升,以后会不会变?那么在资产配置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更多配置到固定收益的部分?

你刚才讲到全球都有募资难度,我觉得底层是利率问题。进一步的问题是,利率波动是短期现象,但短期影响很大怎么办?

几乎所有大型机构投资人都有资产配置模型,在总体资产中,多少放在固定收益里面,多少放在股本里面,多少放在另类里面。

你看2022年到2023年发生的事情,随着利率上升,以及对利率上升预期的增加,已发行的固定收益产品的价格如债券是下降的,美国股市拿掉大型股票以后,总体也不行,这两块比例下降,另类这边呢?哪怕没有增加投资,在投资组合的比例都被动上升了。

这就使得大型机构投资人,哪怕本来看好另类资产,但是因为配置模型没变,也增加了很多制约。当然,模型问题可能会较快地转化,但是宏观上的看法,要过更长的时间,才会有比较清晰的想法和定论。

杨晓磊:具体到国内呢?国内募资也越来越难了,除了上面讲的这两个因素,还有什么影响比较大吗?

竺稼:这里头有几个因素。一,确实在过去这几年,中国二级市场的回报不行,拿 MSCI中国(指数)来看,过去几年很弱,所以对一级市场还是有比较大的影响,比如退出困难。

此外还有一个隐性问题,一级市场估值虚高。如果你投的是二级市场股票,股票价格会掉下来,但是你看一级市场,公司没上市,估值就不肯下调。

很多 LP觉得这肯定不对,一样的公司,二级市场跌了这么多,一级市场怎么会不动呢?所以他也对于基金的数据存疑。这种时候,你要是想投一只新的基金,哪怕已经投过的GP,你对上一期基金的表现存疑,对于下一期基金,疑虑只会加重。

再加上美国现在对投资中国特定的行业,比如AI、半导体芯片等,有了明确的限制,也使得美国LP出资受影响,进而又影响其他国家的LP。我个人的体验是,美国的这些限制,对于北美、欧洲的投资人的影响较大,对于亚洲和中东的影响不大。

杨晓磊:我总结一下。一个是配置模型的问题;第二是中国的一、二级市场联动,以及整体收益,具体表现是退出难,一级估值虚高;最后是中美关系。这5个要素,哪个最重要?

竺稼:说实在的,最重要的还是回报。过去大家那么积极地投资中国,只要做风投就可以投到独角兽,动辄几十倍、上百倍的回报,对投资人是有很大吸引力的。

所以说到底,发展是硬道理,而做投资,回报证明了发展,回报就是硬道理,其他其实都是影响回报的因素。

“投委会可不是拉拉队”

杨晓磊:所以贝恩投资的募资规模令人惊讶。70多亿美金,放眼过去,哪怕年份好的时候,也属于非常大体量的那一类。募集这么多钱的秘密是什么?后面的动因又是什么?

竺稼:有几个原因。一是我们历来都是一个亚洲基金,最近说中国市场可能相对“凉”,但也有热的市场,日本、印度都很热,贝恩长期在亚洲各个市场都有投资,尤其是在日本,有很多投资,所以那么冷和热就可以均匀一点,不是说只看见了担忧,只看见了疲软。

第二,从策略、团队来讲,贝恩投资一直都比较平稳,比如亚洲团队从2005年开始至今,高层团队始终在一起,也有比较持续稳健的投资回报,所以LP对业绩比较信任。

第三,很多LP觉得退出困难,但是贝恩投资在过去一段时间,也有比较好的退出。

杨晓磊:所以是好的回报带来的好的募资,那么“好的回报”的秘密又是什么?

竺稼:我跟你讲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贝恩投资亚洲一号基金是我们历史上(相对)最差的一只基金,投资总回报是2.08倍,2007年募集,到2017年左右基金解散,资金已经还给了投资人了,但是这期基金的排名,过去这几年一直上升。

类似时间募集的基金,今天还有没清算的。因此它们的业绩还在波动,而我们的排名才能够往上走。这么多年过去,反而基金数据往下走,只能说明以前的估值太高了。

杨晓磊:所以做得好不好还是真是同行陪衬。我问过一位机构的合伙人,水位越来越低,低垂果实时代过去了,VC怎么做?他说看“比较优势”,β是降低了,但是我们比别人要好一点,LP就能配置到我们这里。

竺稼:这其实是两方面。一方面,如果我只投这个市场,只能矮子里面挑将军,但如果能够做全球配置,看你β不行,就可以撤离市场。

杨晓磊:从2007年的亚洲一号基金发展到今天的亚洲五号基金,16年过去了,中国、印度、东南亚或东盟,日韩泛亚太,比例是怎么配置的?

竺稼:配置到中国比例在降低,但基金规模在变大,所以投资金额倒不见得降低了。一期、二期基金将近一半投在中国,3期、4期比例降下来,但整个盘子变大了。

杨晓磊:这是募资的时候,你给LP讲策略中的一个板块吗?

竺稼:不是。我从来都跟LP说,没办法预测这一期基金投在哪里,因为我更希望LP相信总体的策略,我们的团队在整个亚太市场寻找投资机会,你要相信我们。

不能一上来就框死,这对于LP也不是好事。我不说在哪个市场投多少,但会讲团队配置,因为预想哪里可能机会多,就应该在哪里多放人。

从今天看,我们在日本人最多,中国次之,然后是印度、澳洲、韩国。

杨晓磊:东南亚呢?

竺稼:东南亚是中国和印度团队在看,但没有常驻。从我们预期的机会来看,是这么一个顺序。

杨晓磊:在日本是看成长性机会,还是并购机会?

竺稼:主要看并购,我可以展开说一说日本市场。

日本是一个非常典型的LBO市场,LBO我觉得有意思在于,在很大程度上,成长性、收入的增长,并不是决定回报最重要的因素,利润的增长、杠杆、退出倍数,才是最影响结果的。

日本经济增长不快,所以我在日本看到的大部分公司,收入增长都不多,都是一位数。但日本有很多成熟企业,不太重视成本、效率。所以通过降低成本,往往就使得利润增长远高于收入增长。

再加上日本是个零利率、负利率的国家,融资非常便宜,通过使用杠杆能够带来很高的回报,所以我老说,如果能在中国能够借到像日本这样(便宜)的贷款,拿到这样的杠杆,中国的投资回报会好太多。

杨晓磊:这也是为什么亚洲联席主管的另一位常驻日本?

竺稼:是的。

杨晓磊:美元基金挺喜欢用联席,这背后有什么逻辑吗?

竺稼:我觉得投资尤其不应该一言堂。讲投资,讲管理,讲贪婪,讲恐惧,什么是最大的风险?一个是丢掉好项目,一个是做坏项目。其实可供选择的项目总是比较多的,如果一个市场就一个项目,你抓不到就不行,这不是有吸引力的市场。怎样做出好的判断,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

在贝恩投资,历来是投委会做决策,而且投委会里大多数人投票做决定,职位再高的人,就你一个人反对,别人都支持的话,项目照样做。

大家一起考虑,总比一个人来的周全。这跟做企业讲究执行力有点不太一样。一个人眼界是有限的,所以经常是去鼓励大家找出不同的看法,通过讨论,达成共识。

投委会可不是拉拉队。

杨晓磊:至少把烂苹果挑出来,不要出现重大风险。

竺稼:对。不过风险总是有,你说会不会因为难以达成一致,错失机会?总是会的,但相比投坏了项目,我更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杨晓磊:贝恩亚太的决策是在亚太team,还是报到全球?

竺稼:这个问题比较有意思。亚洲投委会大部分是亚洲team的人,但也有其他地区的人。为什么要他们参与?就是希望借鉴别的市场经验。

我们也会请美国、欧洲市场的人来参加亚太投委会,北美、欧洲,各地的投委会都这样。总体来讲,是希望能够有不同看法,不同经验,对行业、地域、投资结构有不同专长的人坐到一起来讨论。不光看见风险,也能看见机会,有不同的眼界。

杨晓磊:贝恩也投过像能链这样的公司,这都是少数股权投资、成长型投资,这种投资,海外团队能给什么借鉴经验吗?

竺稼:并不是见过业务模式才能有判断。比如在日本投资,基本上每个项目我都在投委会上。日本市场有一些很特殊的东西,第一次碰到我不明白,到第十个项目,我也开始有把握了。

2017年,加州。竺稼(左一)、贝恩投资私募股权亚太区管理合伙人David Gross(右一),中间两位为贝恩投资全球资深顾问

风险哪儿都有

杨晓磊:中国市场,贝恩现在看什么方向?

竺稼:现在注重四个领域,能源转型、医疗健康、消费、全球制造。中国这些领域在全世界都有竞争力。

杨晓磊:全球制造怎么理解?

竺稼:中国占世界GDP的17%,占全世界制造产能的30%多,如果说这些产能光做中国,往往会很卷,竞争很厉害,但是很多制造业企业在全球都有竞争力。比如中国电池企业,是全球最有竞争力的电池企业。

眼下虽然有一些国家对中国搞了关税,影响了竞争力,但此时可以把企业制造基地放到别的国家,仍然是中国企业,但在别的地方制造。仍然能够服务于全球市场,这是全球制造。

杨晓磊:近期会募人民币基金吗?

竺稼:贝恩到现在没有募过人民币基金,但一直在探讨。用美元投人民币资产,汇率往往会给投资带来波动,所以必要性是有的。比如贝恩在欧洲现在是欧元基金,而不是美元基金了。在日本也有日元基金。

最近人民币贬值,用美元来看,过去投出的项目,当下的投资收益就吃亏了一大块,而如果是用人民币投资,就基本没影响。人民币基金有吸引力,有挑战,所以还在纠结,没有下决心开始(募)。

杨晓磊:完全理解。今天日常募资过程中,或者给LP的报告中,中国市场在美元LP的语境里,被提出的频次多吗?

竺稼:多,但主要是谈风险。其实我跟好多LP说,风险哪都有,关键问题是要有办法理解风险,投资本身就是承担风险的事情,单纯规避风险,就别投资了,就把钱放枕头底下最好,就这样还有通胀的风险呢,对吧?

上一期募资,LP就在说,打仗了怎么办?政策风险怎么看?我跟他们说,现在欧洲就在打。另外,你觉得美国就没有政策风险吗?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之后,不管谁当了总统,都有将近一半的美国人认为这个人是不合法的。

在这种形态下,你说有没有政治风险,有没有政策风险?可能今天世界上风险最大的就是美国,你也没说美国不能投。

所以关键是怎么样去理解风险,把控风险,只要把事情讲清楚,得到比较好的投资收益,LP还是愿意投的。

我们team管理的从来都是亚洲基金,从经济、增长、人口来讲,亚洲远大于美国和欧洲;从 PE和VC的渗透率来看,又远低于那些地方。这样一个市场,为什么不投?

杨晓磊:贝恩的投资团队,也在每期基金里放很多自己的钱(co-invest),这是基于什么考虑?

竺稼:贝恩投资(Bain Capital)是投资公司,首先是投自己钱的公司。我们要做的每一次投资,不仅是把LP的钱放进去,也是GP自己想投的,让GP与LP的利益高度一致,才能做成功。

贝恩投资最早也是这样在美国做起来的,后来去欧洲,也是因为好多合伙人挺想投欧洲,再到亚洲也是一样。

历来每一期基金,内部员工加在一起,从来都是最大投资人,远大于外面的任何单一投资人,份额甚至能达到百分之十几。

杨晓磊:所以不是因为这两年募资难才想到的新办法。

竺稼:一直都这样。所以我在跟LP讲的时候,为什么他们觉得有说服力?不是说把自己的钱放到安全的地方,把LP的钱放到风险大的地方去,而是GP跟LP一样投。

杨晓磊:过去12年,投中一直代表机构投资人做尽调,我们也发现一个趋势:随着年份越来越差,LP对GP的出资要求越来越高,而由于年份越来越差,GP出资能力也越来越弱,所以强调GP出资,本身很难讲是好趋势,还是坏趋势。

竺稼:对。但对于贝恩来讲,这从来都不是LP的要求,而是我们主动的选择。

杨晓磊:贝恩投资办公室在上海,因为长三角民营企业、潜在并购标的可能多一点?在深圳、北京,有设办公室的想法吗?

竺稼:人太分散不是好事,大家要沟通,要交流,不能都往外看,内部也要形成文化,有凝聚力。办公室在哪,“家”就在哪,而不是就近找项目,我们上海团队也做北京的项目,香港团队也做深圳项目,我们一直是One China Team。

杨晓磊:但行业的潮流是下沉。这两年投中峰会,很多人反复谈这个话题,大家都在设本地团队,要跟当地保持一致的话语体系,这套逻辑和贝恩还是不太一样。

竺稼:举个例子,比如贝恩投资的欧洲办公室主要就在伦敦。法国团队大部分时间待在法国,意大利团队大部分时间待在意大利,也按国家市场分,但人不是非要住在那里。重要的还是公司内部协作、沟通的效率。

找项目很重要,但它只是投资所要做的很多事情之一,找来了项目,怎样去分析、判断,以后怎么样支持企业发展,怎么样增值,怎么样退出,都需要团队协作。

杨晓磊:每个团队有每个团队的基因吧。我们聊过特别老派的美元VC,一共就十来个人,我说你怎么看红杉中国,他说沈南鹏是特别聪明的,找到了一个中国做VC的办法,就把投资机构公司化、本土化、规模化。

传统做美元VC的,跟这个市场——至少在2012年到2017年之间——是不完全匹配的,那时候还是放量增长,今天又变成收缩型市场了。

竺稼:他讲的其实有道理,我跟沈南鹏也聊过,他们找到好的赛道,除了那些不敢、不想投的,其他都投了。赛道涨20%,好公司涨40%、50%,其实是赢者通吃。

所以我刚才说的“失去投资机会”和“投坏项目”的风险,在他那儿,“失去机会”的风险可能更大,这跟我们的策略是不太一样。

并购机会的核心是股东缺位

杨晓磊:刚才讲了几个核心要素,成长、利润,还有杠杆,在中国借钱的成本相对高,今天的成长性又没有那么好,能不能带来好的回报,确实挺打鼓。

所以我更加好奇,并购到底是赚商业链条中哪一块的钱?会不会有利益不好摆平的情况?

竺稼:咱们稍微往前看,美国五、六十年代,有一个企业多元化的过程,当时觉得多元化好处在哪里?第一资本体量大;第二有比较好的管理者。

70年代以后,这个路子就走不通了。所以最早做并购的人,是把企业里面得不到重视,或者是管理有问题,或者是潜力没有得到发挥(的板块)独立出来,把它作为主业来做。

当时为什么用杠杆?一部分是刚做 PE的人也没多少钱,钱不够,怎么办?那就去借,后来慢慢做出了一个业务模式。

贝恩1984年设立,贝恩投资是从从贝恩咨询派生出来的。当时贝恩咨询帮好多企业绩效改善,挺有成效。既然这样,不如自己投。

第一支基金不到4000万美元,要借钱才能做项目,equity的return和债务的return,要求是不一样的,所以很快就能做出好多项目。

PE的起源就是这么来的,通过改变控股权赚钱,刚开始是买小公司,或大公司的部门、分支机构。

再往后发现,大公司经常有股东缺位的问题,管理不善,又没有办法更换管理层。《门口的野蛮人》讲KKR去收购雷诺兹-纳贝斯克集团,就非常典型,股东缺位,管理层搞的乌烟瘴气,但是没人有办法。所以控股投资的机会,是这么来的。

现在二级市场也有一些对冲基金,也要求管理层改善,要股东的权利,但主要仍然是PE在做这个事情。

杨晓磊:所以日本市场现在这种机会比较多?

竺稼:我在日本看过一个项目,挺逗,公司里有200多人日常产出大量报表,我问高管,这么多报表怎么有时间看?他说,没人看。我说你把报表停了,200多人的成本不就省了吗?

说到底还是股东缺位,公司这么大,付得起这个钱。所以要等时机到位,由股东给管理层激励,让利益一致,使效率提高。

杨晓磊:你这句话对我触动挺大的,“股东缺位”。所以股东不是戳在那的牌坊,而应该实际发挥作用。

竺稼:是。你看中国这么多创业公司,为什么中国人创业能做好?因为创业者本身就是大股东,他会尽力。

只等IPO,太单一了

杨晓磊:日本有很好的并购市场,中国呢,现在算有“并购市场”吗?

竺稼:我觉得有,但比我预想的慢。贝恩2006年开始在中国做投资,当时以为没有并购机会,所以做成长型投资,但我们是需要控股或者至少占比较大的股比,同样采用绩效改善办法来做投后管理和服务。

第一个控股项目是汽车零部件公司亚新科工业技术,创始人是Jack Perkowski,来自华尔街并在惠普公司做了20年,是第一批来中国投资的外国人,他后来还著有一本书 《Mr.China: A Memior》。2010年我们出资1.5亿美元全面收购亚新科,做了五年的经营管理,2016年卖给了郑州煤矿机械集团这样一家产业资本。

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发现其实(并购)可以做。接下来,2011年我们通过分拆交易从惠普收购了宇视科技。当时它在惠普受到的关注和资源相对较少,但我们的团队看到了它的发展潜力。团队300多人,还有一些知识产权、合约,我们就全部接过来。我们重建了公司的组织架构,聘请了几名新的管理成员,并支持了多个增长计划,包括进入智能交通的垂直领域,拓展海外市场,加快研发周期,提升采购效率。我们不仅推动 了重要的运营改革,而且帮助宇视科技实现了从单一业务到综合业务的蜕变。2017年,我们把公司出售给了一个由国内智能交通系统供应商牵头的财团,实现了成功退出。

总的来说,贝恩投资是价值创造型的战略投资人,不是被动的财务投资人。

杨晓磊:所以做并购,要操心激励,安抚股东,算好账,又能赚到钱——其实赚的是操心的钱。

我上一次跟PAG单伟健聊的时候,他说做一笔并购交易的核心,是让所有人获利、满意,你怎么理解他这句话?

竺稼:让所有人都满意,其实很难,关键还是要让大家利益趋同,调动Alignment(一致性),使我们在目标上一致,策略上有共识,执行方面可以落地。

做项目之前是尽调,之后是战略蓝图规划,尽可能让大家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策略一致。

杨晓磊:人民币并购基金的难点是否也是流动性?涉及到不好募、不好管,也不好退,毕竟基金控股项目没法在A股上,只能卖。

竺稼:其实贝恩投资的项目大部分是卖掉的,上市是一少部分。退出最常见的方式还是出售。

杨晓磊:此前我跟一位并购投资人谈这个话题,他说还是跟着美元走,人民币是配资。流动性问题,人们一度以为能靠并购基金、S基金,但后来发现都不是灵丹妙药,还是少数人的游戏。

竺稼:并购基金之间的交易也很重要。在欧洲,超过50%的项目都是在并购基金之间的交易,在美国,比例也很高,但在中国就很低。

杨晓磊:大家都在等上市原因是什么?是做企业就要IPO的仪式感,还是因为套利空间大?为什么在中国比较低呢?

竺稼:各方面的原因都有。第一,中国PE行业历史不长,PE基金投资的总量相对较低;第二,中国PE投资大部分以IPO为目标,股权分散,改换别的退出方式很难达成一致;第三,中国PE投资标的的公司大多由创始人管理,职业经理人管理为少数;第四,中国多数PE规模较小,而变换控股权的项目通常金额较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类交易以后应该会增加。

“大周期一直是非常好的”

杨晓磊:聊点轻松的,单伟建老师写了好几本书了,你有准备写书吗?

竺稼:他历来比较能写,我恐怕没有他这么好的文采。

杨晓磊:你是第一批高考生,当年给副总理写信,也是很有冲劲的年轻人,又在物质匮乏年代生活过,吃过苦,留过学,在摩根士丹利做过投资银行,再到管理贝恩资本这么大的PE基金,经历是非常宝贵的。

倒过来看今天的中国,VC/PE遇到挑战,年轻投资人很茫然,有能给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和建议吗?

竺稼:经常有人跟我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开始在中国做金融的时候,什么都是刚起步,一张白纸,机会就更多。

我倒不这么看,每一个时期都有机会,但往往回过头来才看得见。

比如我当年做投行,也觉得痛苦。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当时也是到处碰壁,接受各种教训。今天回过头来看,做投资就是有起有伏,有周期。我读书的时候,有朋友说买过5架飞机,我说,你买那么多飞机干嘛?原来他是做地产的,赚一笔大钱,就买一架飞机,亏了钱再卖掉,前后买过5架,你说他经历过多少起伏?

中国40年经济发展,总体来讲,小波动常有,但大周期一直向好。我有时也会焦虑,但从不泄气,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机会,关键是你能不能抓住。

杨晓磊:你经常讲看多中国,抛开人的背景,看好中国还有哪些原因?

竺稼:中国的体量庞大。很多业务模式、技术创新,必须要在足够体量的市场才能做出来。为什么欧洲新兴科技公司跑不出来?因为市场不够大。美国为什么能出来?因为市场够大。

杨晓磊:比如呢?

竺稼:比如新能源车。中国企业现在攻入欧洲市场了,让这些国家的有些人比较吃惊。因为中国有巨大的市场,先把规模做起来,把效率做到更优,再把我们的规模和能力输出,在海外就会有很多机会。

遗憾的事情总是有的

杨晓磊:你在贝恩投资总共18年,无论从业绩,从LP的认可,从市场声望,已经在塔尖上。你想过创业吗?

竺稼:没有。我非常认同公司的文化和架构,从来没想过自己做老大,什么事都自己说了算。

杨晓磊:近几年美元基金的中国区GP独立的越来越多。但我一直在跟人讨论,交易里什么更重要?是品牌,是团队,还是索性说就是个人的关系、人脉?

竺稼:要从“你给企业带来什么”衡量。

第一,品牌。投资人首先带来的是资本,但谁的钱都是钱。本质是品牌背后的人的行为在起作用——你为什么做事儿,你怎么做事儿。

第二,价格。“你跟我投缘,我就少要10%”——卖方不会这么想。你出的价格,跟你的做法、想法、判断都有关系。你能看见比别人更好的机会,就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从价格判断开始,加上项目执行力,决定了最终能给各方创造多大的价值。

再举一个日本的例子。在日本做并购,杠杆很重要,同样的资产,银行贷款的条件是不一样的。你说是品牌起作用,还是团队在起作用?我觉得都有,品牌体现的是团队累计的能力和信用。

第三,资源。这包括人才、平台和市场的国际对接。比如EcoCeres,贝恩投资帮助其搭建了非常全球化经验和格局的管理经营队伍,他们来自芬兰、瑞士等国家,曾经在欧洲生物燃料头部企业担任过非常重要的职位。

私募股权投资(PE)依靠的不是个人,品牌、团队、资源这些因素,每一项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杨晓磊:你今天讲的这些内容非常结构化,“1234”,“横”,“纵”,非常完整。听起来很理性,但有没有遇到难事?回头看心有余悸的事情?

竺稼:有。人总是有遗憾。举个例子,我们在马尔代夫投了一个水上飞机公司,在当地份额占90%多,挺好挺稳定,新冠以后,游客没了,怎么办?只能放弃。 

这种事情在每个当下都很纠结,后来你发现失败总是会有的,必须接受和承担结果。

杨晓磊:我一直觉得,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一定是有什么要素让他成为今天的他。您的经历极其独特且带有时代感,从1977年以15岁的小小年纪参加高考,到80年代成为第一批改革开放后前往美国深造的留学生,再到康奈尔大学拿下法学博士,1995年从华尔街的律所辞职进入投行,成为摩根士丹利中国区CEO,接着2006年转战私募股权投资贝恩资本。您的经历着实令人惊叹。请问哪个事或哪段经历,对你成为今天的竺稼,最有帮助和塑造作用?

竺稼:对我来说,早年的高考经历,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当时高考不恢复,我就不能上大学。除此之外,很难说哪件事是彻底改变人生轨迹的。相对来讲,性格的作用可能更大,我不追求一定赢,而愿意接受多方面的看法,我希望自己尽量周密,减少损失。

杨晓磊:天然适合做PE的人。

竺稼:也许是的。

《拾日谈》栏目介绍:作为投中信息CEO,杨晓磊每年向十位杰出的中国投资家发起邀请,和每个人坐下来,做一次人生经验和商业思考两个维度的深度交流,旨在透过杰出的商业头脑,为中国的商业思想领域保留必要的公共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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