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文化 | 乡野的流光(散文·下)

志愿文化 | 乡野的流光(散文·下)
2024年10月22日 10:54 中国青年报

视觉中国 供图

(接上期)

回城的路上,我忍不住说:“陶老师,我们这次好像做得很不好。”

老陶开着车,听见我突然道歉,他竟然笑出了声:“哈哈哈,非要说的话,今天也是我的责任。”老陶爽朗的笑声让我一时有些无措,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怀着某种期待来做这事的,所以今天也有点失望吧?”

老陶猜透了我的心思,我说:“是的,陶老师,我一直以为大家会很热情地来看电影,就像……就像电影里的那样。”

“嗯,很久之前的确是这样的,”老陶沉吟道,随即又摆摆手说:“小陈,你是电影专业大学生,我考考你,电影诞生多久了?”

我一本正经地思索起专业知识:“从卢米埃尔兄弟算起,有120多年了。”

“哦!原来这么久了啊!”老陶惊叹,“那这120多年,电影有啥大变化?”

因为谈到了我的专业领域,我便起了聊兴:“有许多次重要的变革,比方说从默片到有声片,从黑白片到彩色片,从实景拍摄到电脑特效,还有许多标新立异的电影流派……”

老陶耐心地听我说了很久,许多电影史的知识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时不时发出恍然大悟后的赞叹声,看得出来,他真的热爱电影。老陶聊起他30多年的放映员生涯,聊起年轻时在乡野间放电影时,那漫山遍野的人……直到一个谈话的空隙,老陶突然说道:“电影会变,人也会变的。”

我顿住了,暗暗揣摩着这句话的蕴意。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周遭寂静。

“人是会变的。”脑海里回想起老陶的话,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埋怨人们不来看电影了,而是在提示我工作的方法。作为一个流动电影放映员,我所要做的应该是让电影艺术“为人民服务”,而不是守着电影的艺术性孤芳自赏,这才是我从电影学专业大学生向流动电影放映志愿者的身份转化中最重要的认知。

数十年来,我们的生活水平也变得越来越高,乡村振兴工作的开展和脱贫攻坚的伟大胜利使华夏大地的乡村焕然一新,也让乡村的居民逐渐摆脱了文化生活贫瘠的状态。对于流动电影放映工作而言,必须摒弃“想当然”的工作态度,而应该预先分析观影主体的偏好,在选片上发挥自己的专业积累。首先选择的影片能够吸引观影对象,在电影受到欢迎的基础上,再力求通过电影提升观影对象的审美品位。我想,这才是用我的专业知识赋能流动电影放映工作的价值。

第二天早晨,我与老陶交流了我的思考,老陶很高兴,他很大方地把“选片”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受宠若惊,实际操作起来,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我需要预先和约定放映电影的机构方进行沟通,了解他们的诉求,然后我会归纳这些需求,提出3到5部电影的推荐清单,再与对方确定下最终放映的电影。

在与乡村基层办事人员的沟通中了解到,乡村流动电影的观影主体常常并不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而是娱乐方式较为匮乏的中老年人。所以,在选择电影时,应该偏向于剧情简单易懂的合家欢式题材,比如《我和我的祖国》《夺冠》《甲方乙方》《洗澡》《少林寺》等。同时,那些伴随他们成长岁月的电影也很受欢迎,比如《城南旧事》《高山下的花环》《柳堡的故事》《庐山恋》《射雕英雄传》等,许多都是乡村居民百看不厌的经典。外国电影常常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如果选择外国电影,一定要用译制片,尤其是一些由知名的本土演员配音的电影,会让老百姓更感兴趣……在工作经验的积累中,我也渐入佳境,逐渐可以独自担纲许多工作,尤其在与委托方洽谈选片和场地勘探等工作上日益娴熟。“小陈可是我的得力同事,有她在,我放电影都有底气咯!”老陶常常向别人这样介绍我,我的心头也甜滋滋的。

但更让我有价值感的,是电影放映时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是那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炽热的注视。日薄西山,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搬着各式各样的板凳来到田垄边的露天场地,兴奋地交谈着近来的见闻,和自己对即将放映的电影的了解。有一次,当投影仪打开,画面清晰地映现在幕布上,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欢呼和掌声,我竟一下子红了脸颊,也红了眼眶,那照例是一次成功的放映。当电影落下帷幕时,观众们沉默片刻,仿佛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随后,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似乎在回应着电影创作者的辛勤付出。人们站起来,与周遭的人分享着自己的感受,并慢慢散去。

这时,有一群小孩,他们凑够了人数,就仿佛凑够了勇气,向我们跑来,围绕在我和老陶身边,认认真真地看我和老陶收拾电影放映的行头。我每拿起一样器物,他们就异口同声地问:“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拷贝,电影就是藏在这个里面的。”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放映机,把拷贝放在放映机里,就可以把电影放出来啦。”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发电机,就像你们家里的插座一样。”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

他们兴奋又好奇地围绕在我的身边,但是又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这些陌生的仪器,仿佛是在观察“不可亵玩”的圣物一般。我很高兴能够让他们对电影这件事感兴趣,我想把一粒有关艺术和审美的种子播在他们的心间,让这场微不足道的露天电影成为他们日后屡屡回想的文化记忆。就像我总是对我的朋友说:你知道吗?我学电影这件事儿,在我4岁那年被奶奶带去村头看电影时便注定了。

于是,我看向他们,宛如看向了少年时的自己。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暑期便要结束了,同样接近尾声的是我的志愿者生涯,一种令人沮丧的情绪在我和老陶之间氤氲,这种情绪是“不舍”。今晚是我作为志愿者的最后一次放映工作,老陶中午摆了一桌饭,要为我饯行。

老陶难得开了瓶白酒,说:“小陈,今天你也得陪我喝点!”嘴上这样说着,却随手递来一瓶杨梅汁。

我笑着接下,说“陶叔放心,今天就着这杨梅汁,我怎么也给您演出点喝酒的感觉。”

老陶哈哈大笑:“夹菜!夹菜!”

我装模作样地嗅了一下果汁瓶口,然后饮入喉中,随即抿嘴凝眉,发出“啊”的一声,仿佛真有辛辣的酒劲在口腔中迸发一般。

老陶被我拙劣的演技惹得哈哈大笑,他抹着眼角的笑泪说:“小陈,你再给我讲讲呗,那第五代、第六代导演,又是怎么回事啊。趁着大学生还在这我可得多学点,以后也方便开展工作不是。”

“陶叔,别担心,我都为您考虑到了!”我狡黠一笑,回身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老陶,一本是李少白先生的《中国电影史》,另一本是路易斯·贾内梯的《认识电影》,“陶叔,这是我送您的礼物!这两本书在手,保证您以后洽谈时娓娓道来,引经据典,出奇制胜!”

陶叔兴奋地摩挲着书的封皮,口中念叨着“哎呀,哎呀”,我依稀看到他眼角的湿润。

这天中午,我们照旧谈天说地,谁也没提当晚的别离。

小憩之后,我们来到预定的放映场地。这也将是我今夏志愿者工作的谢幕之地。我轻叹了口气,开始着手帮忙搭建设备。

夏日的傍晚,这个宁静的乡野小镇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之中。对当地村民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盛会。乡村村民都聚集在了一片宽阔的广场上,迎来了一场露天电影的乐事。天空慢慢染上了晚霞,微风拂过稻田,带来一丝清凉,仿佛是大自然也在为这个特殊的夜晚献上祝福。

一些有备而来的家庭早早地占领了靠前的优势位置,准备享受电影之夜。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手中拿着米糖、桃酥和棉花糖,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充斥着整个场地。还有些时髦的情侣在僻静处搭起小帐篷,像是暑期回乡的学生,他们依偎在帐篷前,不时絮语,等待着电影的开始。

巨大的白色幕布屹立在远处的树林前,等待着投影机的照耀。天渐渐黑了下来,满天星河逐渐现身,来自遥远宇宙的星光与银幕上的准备画面相互辉映,观众们的期待也愈发高涨。电影开始了,一个充满冒险和幻想的故事在大幕上展开。散落在人群各处的孩子立刻被吸引住,眼睛瞪得溜圆,不时发出欢呼声和喝彩声,他们可爱的笑声和兴奋的呼声回荡在田垄的上空。

青少年则坐在一起,偶尔交换一两句情节的评论。有些情侣悄悄牵起了对方的手,享受着电影带来的浪漫氛围。年轻人的眼神充满热情和憧憬,仿佛电影中的世界就是他们的未来。

而老年人则坐在后排,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回忆和温暖。或许电影的情节勾起了他们年轻时的往事,他们或者微笑,或者流下了眼泪,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年华。一位老爷爷不时跟着电影中的音乐轻轻摇动着身躯,似乎在追随着自己的回忆。

电影中的音乐和情感在夜空中流淌,观众们被深深地吸引住。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电影吸引,他们忘记了周围的世界,只专注于屏幕上的故事。这一刻,村民不分年龄、性别和职业,都沉浸在电影的魔力之中。随着电影的高潮,观众们的情感也随之波动,他们一同为悲剧性的转折感到伤感,为主人公的胜利欢呼。

无论是孩子的欢笑,青年的憧憬,还是老年人的回忆,都在这个夜晚融为一体,创造出了一段美好的乡村记忆。这场电影之夜,成为一次集体情感的宣泄,一次跨越年龄差距的灵魂共鸣。

在电影终局时的动人音乐里,所有人都如痴如醉。老陶塞给我一张塑封的纸片,“小陈,知道你喜欢收集电影票,这个你绝对没有,就留个纪念吧!”

电影放映仪释放出的斑驳光线映亮了我手中泛黄的纸片,上面印着“沈家渡影剧院”的字样,一旁是依然有些褪色的钢笔字迹,依稀写着“城南旧事”。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次作为流动电影放映志愿者的经历,于我而言,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中国电影人所不可或缺的经历。我不会忘记这张1983年的《城南旧事》电影票,就像未来的我也不会忘记这一段与光影共同度过的志愿者“旧事”。这张电影票从老陶的百宝箱流转到我的收藏夹里,似乎象征着两代中国电影人的使命传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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