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文学 | 我在人间的第20个春天(散文)

志愿文学 | 我在人间的第20个春天(散文)
2025年01月14日 11:55 中国青年报

  支教之旅从开始到结束,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过程,好像一阵风吹过雪山,当我发觉记忆开始疼痛的时候,在西藏林芝市职业技术学校的日子已接近尾声了。想到当时出发的时候,老师让我记住的3个问题——带去什么?留下什么?收获什么?我想我已经可以简单回答一下这个问题,4个月以来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溯,至于完整的答案,也许是3年以后,也许是5年以后,也许是10年以后,我才能知道。

  初来乍到,我就被雪域高原所征服。它给我出了两道题:一道是“高反”,一道是“流感”,可惜我一道题都没有做对,后果就是咳嗽、咽痛、发烧……我知道,这是我必须经受的考验,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考核已经开始了——我能否胜任高原的工作。我绝不能认输,“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必须战胜病毒,我必须克服恐惧。“对于雪山,要心存敬畏”,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

  一周以后,我正式开始工作。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学生并没有想象中的身体强壮,相反,大多数看上去都非常瘦弱。通过询问学校老教师,我才了解到他们大多是农牧民的孩子,成长过程中身体缺乏营养,甚至很多学生都是单亲或者离异家庭出身,从小缺乏关爱。因为家庭经济和成长环境等因素,学生的文化基础非常薄弱。

  校长说:“他们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镇上。”这深深震撼了我,我忽然觉得四周的雪山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学生都被困在笼子里。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梅州山区到广州城区,再到雪域高原,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瞬间我心底涌起一个强烈的愿望,给西藏学子打开一扇看外面世界的窗户,让他们看到雪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即使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哪怕只能散发微弱的光,也要试图照亮一条大雪覆盖的路。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我非常紧张,但是慢慢地就放松下来,讲台就是教师的舞台。一切好像顺理成章,一切又是如此自然,像麻雀归巢,蜻蜓点水,青蛙鸣叫,好像我本来就该站在这个舞台上,去传授知识,去传播思想。在第一节政治课上,我没有讲课本内容,而是了解他们的人生理想。他们有的想成为职业电竞选手,有的想成为篮球、足球运动员,有的想成为人类灵魂工程师,有的想成为白衣天使……除了职业方面,有的学生想考西藏大学、浙江大学,有的学生想环游世界,有的学生想拥有一片草原……他们虽然基础差,但志存高远,一样有了不起的梦想,这一点让我很欣慰。一个人如果没有目标,失去理想,那他很可能一辈子都是一只井底之蛙,不愿意跳出去,也没有勇气跳出去。理想是希望的种子,只有播下种子,未来才可能有参天大树。

  我希望他们也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我和学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从大山中来,到大山中去。我和他们讲我的老家——地理位置偏僻,在半山腰。“打开家门看出去,四周都是山,但没有这边的山那么高,大概只有对面这座山的三分之一。”我指着窗户外面的雪山说道。我和他们讲我以前扛锄头下菜园,拿镰刀上山,推斗车运泥土,用竹壳、木柴、鸡蛋壳烧火暖水……我和他们讲我努力读书考上大学,从小山沟到大城市,改变命运的故事。我让学生一起朗读:“改变命运本身就是很难的事,但只要你努力,愿意去付出,认真对待每一个科目,认真学习,就一定可以改变命运。”我告诉学生,改变命运的机会,掌握在自己手中,要足够努力,才能足够幸运,要足够勤奋,才能抓住机会,抓住虚无缥缈的山风,只有自己可以成为自己的高山。

  我是这些藏族孩子的老师,他们也是我的老师,只不过我传授的是课本上的理论知识,他们告诉我作为人的勇敢和坚毅。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打工少女”曲尼康珠,“吹牛少年”扎西久美,“牧羊人”嘎玛德珍,“放牛娃”扎西旺堆,“歌唱家”尼玛旺堆,“画家”旦真加措,“运动员”阿旺洛桑……这些学生的故事有趣,生动,也令人热泪盈眶,他们的经历远比小说精彩,他们告诉我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

  旦真加措出生在西藏林芝市察隅县察瓦龙乡曲珠村,地处边境,交通不便,经济相对落后。虽然国家政策倾斜,力度很大,但是因为家中人口较多,农作物产量不高,生活存在一定困难。从十一二岁起,他便下田和家人一起种玉米、青稞,上山采药材。2020年6月,旦真加措初中毕业,同村的同学都考上了高中,只有他一个人落榜,他感到非常失落和沮丧。父母劝他放弃学习,认为他不适合读书,建议他出门打工或帮家里干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网上看到了林芝市职业技术学校的招生简章。这所学校虽然离家很远,但对分数没有过高要求,学生还可以享受国家的“三包”政策,这让他内心快要熄灭的火苗重新燃烧起来。他竭力说服父母,立下军令状,如果以后没考上大学,就不读书了。父母看到旦真加措态度坚决,便不再阻拦,同意他前去求学。当看到父母又准备下农田干活的身影,当村子在汽车的轰鸣声中越来越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村子本身就很小,只是他一直没从远处看,没从高处看。但我知道,他离开家乡的时候,一定对未来充满憧憬。

  李永龙老师是他的班主任,也是他的唐卡老师,在和李老师的交谈中,我才知道旦真加措的美术之路如此艰难。“你这个线条是怎么画的!怎么画成这样?”李老师说这是他在学校第一年对旦真加措说过的最多的话。可旦真加措没有气馁,他知道勤能补拙的道理。基础不扎实,他就从普通线条开始画起。每天中午和下午下课后有两个小时左右的空闲时间,吃完饭,他就独自一人跑到画室,一笔一画弥补着自己的短板。周日休息一天,他也没有和同学出去玩,而是选择一个人待在画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有同学来找他玩,他就说:“你们去吧,我再画会儿。”这是他在学校里说过的最多的话。

  我仿佛看到他一个人安静地待在画室,心灵找到了归宿,没有了烦躁、忧虑、失落、嘈杂,暂时脱离尘世的纷扰,他自己就好像拥有整个春天。一步一台阶,一画一清净。我也曾经去画室看过他画《布达拉宫》,这是旦真加措心目中的圣地,也是他最擅长的作品。他画的布达拉宫惟妙惟肖,有七分神似。布达拉宫高大,雄伟,在阳光下散发金色的光芒,好像一座永恒的灯塔。三分苍茫,三分坚韧,三分神圣,还剩下一分不可言说的神秘。旦真加措的双脚暂时无法到达圣地,但他可以用画笔到达,他内心无比虔诚。

  我想到马尔克斯说过的一句话:“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但是旦真加措恰恰相反,他用现在的寂寞,成就未来的灿烂。

  扎西旺堆来自那曲市聂荣县查当村。一样是西藏,却是不一样的西藏,那曲的山没有那么高,大多比较低矮,河流分布比较稀疏,常年落雪,两户人家之间可能相隔十几公里。在十一二岁时,他已经独自一个人到山上放牧。早上7点多,天还是灰蒙蒙的,下着小雪,穿着羽绒服,穿上两条羊毛袜,扎西旺堆赶着60头牛从家里出发,牛走过的昨夜的积雪,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蹄印,他只能顺着蹄印,走起来才轻松些,小小的他和一群壮壮的牛格格不入。他说在山上放牧很无聊,只能看着天空判断时间,要是中午有太阳可以在山上睡一觉。到晚上七八点,趁着黄昏还没放黑夜进来,把所有的牛挨个找回然后赶回来。回去比来的时候要快一些,不会有狼或者熊出现。那曲的黄昏没有夕阳,只有无尽的雪花和密密麻麻的蹄印。

  放牧并不像书里那样充满诗意,它只是别人正常的生活,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赶着60多头牛,一个人在雪山上度过10个小时,只有偶尔哼两句熟悉的民谣,给自己壮胆、放松。当所有牛都去吃草的时候,他会干什么呢?看着天空发呆还是期待着雪花不再落下,还是看着远处的山思考。山不高,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如此雄伟、如此沉重。就着风霜雨雪,他努力地生活着。是啊,生活这个词语。落在一个10岁出头的孩子身上,多么沉重,可是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重,从没有停止前进。

  我问他:“你会害怕吗?”

  他说:“老师,我害怕得很,因为会有狼和棕熊,狼多数时候扔石头,它会走开,但是熊壮得很,凶得很。害怕没有用,我也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们那曲很多男孩子6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去放牧。我虽然害怕,但以后我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还有土登扎西和索朗措姆,他们都来自察隅县察瓦龙乡,每年7月底8月初,他们都要到山上采松茸,带上锅碗瓢盆,住在各家木头搭建的简陋房子。早上七八点,他们就背着箩筐一起出发,走着走着,各自分散,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你能想象当某一天下雨之后他们在山上走着的情景吗?雨浇灌在山林里,让道路更加泥泞,也让沉重的脚步更加沉重。他们不会选择休息,他们要抓住可以赚钱的机会补贴家用。土登扎西和索朗措姆,他们在不同的道路上,各自拿着一根硬朗的树棍,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松茸。他们轻轻地扫开叶子,要是看见松茸欣喜万分。他们又何尝不是一颗松茸呢?自己默默生长,等待遮掩的树叶有一天被掀开。可是又有多少松茸一辈子在大山深处默默无闻,直到老去?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思想被分割成无数等分,思考人生,思考未来,思考光和影的分配,思考一幅画的诞生,思考下一步往哪个方向。你只能看见他一直前进,唯一变化的,是箩筐里的松茸越来越多。

  以前我总以为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读书是一种享受,但是我想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他们都努力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许只是放牧以外的生活,或许只是想看看这个多彩斑斓的世界的另一面。他们告诉我什么是勇敢、独立、担当、责任、生活。

  在和他们一样的年纪,不少孩子都还生活在温室,享受着父母的百般呵护,一点小伤口痛哭流涕,一点小委屈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一点小挫折就拿生命开玩笑……他们也应该来听听西藏孩子的故事,看看烈日下豆大的汗珠滚落,看看密密麻麻的蹄印,听听雪花飘落的声音,听听山林中“咔咔”“沙沙”的声音。

  教育不是一团火,而是点燃火焰,我觉得我就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普通且平凡,被幸运的带到雪域高原,然后点燃了一把火,照亮了一条路。他们本身就是火种,点燃之后,才发现他们比我想象的更耀眼,他们也为我的人生照亮了一条道路。

  人生的路应该如何走?遇到高山,就走到山顶,站得比山还高,遇见大雪,就顶着雪白,走得比雪还快。一个人的人生不该碌碌无为,更不该得过且过,到需要的地方去,去发光,去发热,去成为一根小小的火柴,只有奉献的人生是有意义的,路过人间,总得留下一些印记,让几个人记住,登几座高山,晒晒太阳,才没有遗憾。

  进藏不久后,学校的桃花开了。又一天,林芝下雪了。桃花在大雪纷飞下绽放,那是一种孤傲的美,雪花也同样孤傲,她偏要和春天见面,谁说“凌寒独自开”的只有梅花?桃花也一样,还有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凌寒独自开”。

  我站在学校同心湖湖畔,抬头是雪,低头是雪,风也白头,山也白头。我想,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朵桃花,他们美丽,纯真,充满想象力,他们勇敢,自强,无畏风雪。我想,每一个孩子都是倔强的雪花,他们渴望遇见春天,打破一些贫穷落后编造的谎言,他们渴望拥抱春天,拥抱人世间所有的温暖和绽放。

  我想,命运也许早就安排好,让我在人间的第20个年头,遇见林芝,看见雪花和春天相遇,看见一群可爱的孩子拥抱春天。从此,我的人生不再简陋,局促,失落,嘈杂,有桃花,落雪,山风,有雅鲁藏布江的清澈,高原的雄伟,春天的盛放。也许支教的意义就是在整个人生,摆满向日葵,即使没有春天,也可以拥抱太阳。

  我在人间的第20个春天,无悔,值得。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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