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文景最新出版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在地狱阅览室里》只对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是本有效的书。
开场不如坦白从宽,世纪文景最新出版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在地狱阅览室里》只对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是本有效的书。说文学爱好者,我真正的意思是文学的信徒(比如会把此书中出现的成千上万个作家名字输入搜索引擎的人),文学的朝圣者(至少愿意为此书付出定价118元的人),文学的骨肉皮(不仅满足于看看而已,还确实想走进“文学的厨房”甚至“作家的卧室”的人),最后当然是文学的守灵人(仅限嫡亲与挚友)。这么说当然肉麻,肉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缺陷,毕竟文学早已是过时的时髦,倘若它从未时髦还能换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好名声,不幸如今爱好文学好比在一块还算有排场的墓碑前进行不守章法的祭祀活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甚至会被猜疑在表演收费哭坟,其悲怆简直不可思议,可以诊断为情感过剩综合症,性质类似扰民。
《在地狱阅览室里》
[智]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24年9月版
以上是打开这本书前任何一个读者(无论误入还是主动来的)需要知道的,因为罗贝托·波拉尼奥可能是唯一在坟地里当过保安的作家,他即便成了鬼,也该是不怕幽灵的。倘若因为他攻击了你最爱的作家,或因为评价鼎鼎大名的女性作家比如伊莎贝尔·阿连德,称“她所尝试的文学范畴在恶俗与可悲之间”等言论而冒犯了你,那恐怕读这本书确实会给你带来心灵创伤,你愿不愿意承受则与波拉尼奥无关。
虽然这不符合我们绞尽脑汁向下兼容的时代精神,我还是要说,一个作家倘若没有文学上的大是大非观念,也就妄谈肉麻地自称“作家”(这在任何时代都成立),因此批评才是最本质的文学形式,就如同读书才是最本质的写作。波拉尼奥,像正在写这篇文章的我一样,特别享受把写评论文章当作刷墙的油漆,遮盖掉所谓“文学爱好者“发霉已久味道刺鼻的内墙。写小说是痛苦的工作,如果它也能被称为工作的话(而写诗则基本不能被称为工作),但写批评从来是令人愉快的。如果要我们说真话,我们可憎的面目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但我们,作为“文学的圣徒”,又怎么可能有其他面目),但批评他人的时候我们说的应该全是真话,越是拐弯抹角便越真诚。
《在地狱阅览室里》中文版里,有一些因为没有被翻译成英语而我之前从没读过的篇目。我首先看到一篇叫《论无用》——“世界上有这种深渊,也有那种深渊。忽然间,就像白痴一样,我们意识到了这点。世界上有出版社能让深渊变成冥顽的化石。同样,有些时候,写作的人和读书的人会朝着同一种失望前进。世界上有这种恶心,也有那种恶心。越来越虚假的出发点,已经作古的目标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诗歌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已经显得那么痴呆无用,如同此时此地问生活该怎么办。”阴阳怪气是批评的高级技能,不能明白这点的人对文学缺乏信仰。你以为他在说文学无用,实际上他在批评一个名叫L.M.帕内罗的西班牙诗人。这位诗人虽然我从未耳闻,读两行波拉尼奥引用的诗句就能感到深深的无奈(“雾中有死人穿行,那就是/我为我的食粮付出的代价”,诸如此类)。“还有什么事业能比1980年代在西班牙写诗更无用的吗?(当然有,那就是对这时候别人写的诗横加评判。)”波拉尼奥发出这一类看似自我贬低的虚无主义感叹,只为了说下一句——“最悲剧性的地方是,我们还能读到那种专门为了震撼我们而写的诗歌。(那是什么东西?想要捉弄我们的念头、暴露癖,或同情?)”
此刻你已经可以猜到这本书的调性。如果再读一下与此书标题同名的另一篇批判这位可怜的帕内罗的文章(说实话,我几乎要同情他。他只是写了一些糟糕的诗而已,何以要为西班牙甚至世界文学的灭亡负责?)你还会看到这样的句子——“主题、片段、诗中的意象,一切都如地狱阅览室里一个来自恶念和博坎赫尔(帕内罗自己选择的守护神)的张牙舞爪的拥抱。”“无须多言,笔者认为帕内罗是当今西班牙语诗坛最优秀的诗人之一。这个说法不够精准,但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帕内罗本人的品味不怎么样。帕内罗太过头了。他只身一人,就像黑白线条交错的街口从未有人为其拍照留影的少年。正是从那里跃出了加西亚·洛尔迦的幽灵,特别是那个在屠宰场因看到牛羊待宰、被送往纽约肉食点的宿命而潸然泪下的加西亚·洛尔迦。”
我忽然意识到,正是这位帕内罗的幽灵(说幽灵,实际上这位诗人比波拉尼奥不过大几岁,现在还活着)字面意义上出现在《2666》的第二部分。精神早已恍惚的智利文学教授阿马尔菲塔诺最恐惧的“诗人”(书里当然并没有出现帕内罗的名字,仅以“el poeta”指代)正是这位帕内罗无疑,他的妻子爱上了他,和另一个疯女人一起假扮成记者去巴斯克蒙德拉贡找他,最后妻子消失在欧洲某处,而阿马尔菲塔诺和女儿则到了墨西哥圣特蕾莎城……
有些写论文为生的人(而非批评家)可能出于行文方便与职称评定的需要,粗糙地认为《2666》当中智利人阿马尔菲塔诺的故事有关一个南美人融入不了欧洲,美国黑人费特的故事有关一个黑人融入不了美国,甚至汉斯·雷特的故事有关一个普鲁士人融入不了现代德国。实际上,一个“文学的圣徒”如波拉尼奥,在任何地方都融入不了任何地方。“作家的家园在书里”不是一句崇高的话,仅仅陈述令人绝望的事实。真正有文学观的小说家一般不在小说里掉书袋,《荒野侦探》算是个例外,但如果你仔细看,那是野史中的野史,边缘外的边缘。如果不是因为波拉尼奥,出了墨西哥城没有人知道墨西哥城有过一批先锋(当然这个词现在很难正确使用)诗人,就好像也没有人知道比如上海也有过一批跟马里奥·桑地亚哥·帕帕斯奇亚诺领导的所谓“现实之下主义”(Infrarealist,显然与surrealist相对)审美极为相似的诗人,不仅出了上海无人知晓,在上海同样如此。
《荒野侦探》的第一部分标题叫“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生活的本质如此,你只要开始信仰文学,必然要迷失在所有地方,如今我写出这样的话一点也不觉得肉麻。几年前的一本《芝加哥评论》里有张波拉尼奥、桑地亚哥和其他三位诗人1975年在墨西哥城大公园的合影。在这张照片当中,波拉尼奥比其他四个墨西哥人白好几个色调。马里奥·桑地亚哥实际上比波拉尼奥小大半年,照片上却要成熟得多。另一张照片里,波拉尼奥与两名美丽的女性拥抱。不得不说,一个人走上文学的道路可能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文学(此处文学可被替换成任何词语),但好恶与趣味在22岁以前就已经完成。
有的作家事实意义上是从野蛮里生长出来,波拉尼奥则完全不同,他从文学野史里生长,这种野史里通常出现的元素是书目不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书店、位于某人家中的神秘文学沙龙、文学宣言和各种宣言、莫名失踪的诗人、印刷30本包含100多个作者的刊物、很多很多的信件……因为正史里可以完全没有友谊,野史里则只有友谊。文学的圣徒全是野史里的英雄,最有英雄气概的是无人记载的那些。
一个“叙事者的私密生活”,波拉尼奥说,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子。“在我理想的文学厨房里,住着一名勇士,一些声音(无形无影的声音)称他为作家。这名勇士并非每时每刻都在战斗。他深知到最后,无论做什么,他都会陷入失败。然而,他还是在水泥筑成的文学厨房里四处游走,直面它的对手,既不仁慈,也不会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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