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麻药发到观众的心里去

把麻药发到观众的心里去
2022年01月21日 00:00 北京青年报

◎陈建新

“如果这里是地狱,我又身处其中,那我一定也是个恶魔。”

太多华语观众是从抖音进入《1883》的,没想到一进去就被“拿下”——开头便异常火爆:腹部中箭的女孩用无限连发的左轮手枪,撵得强人们四处乱窜,狂屠仇敌的同时,她竟然还有心思口吐金句。

野牛、草原、蛇、天花、斗殴、骏马、枪战……一集没结束,五六个悍匪已殒命,单枪灭数人算常规操作,演员平均格斗水准超武英级,且能一边迎战,一边保持面无表情,俨然在为总崩溃时的脸部扭曲积攒力量。

毫无疑问,《1883》是“西部片”。可剧中的“西部”,只是一堆刻板印象的集合。似乎没人追问:西部真的是这样?

因为答案死无对证。

从有“西部片”那天起,这些刻板印象便被批量复制,已成“八股”。没有这些,观众反而不承认它是“西部片”。令人钦佩的倒是,重复这么多年,拍了几千部作品,“西部片”依然如此有魅力——《1883》上线后,在豆瓣上取得9.4的高分,IMDb上的评分高达9.1,烂番茄观众好评率87%,堪称“现象级”。

旧题材、旧故事、旧打扮、旧场景、旧桥段……《1883》靠什么取胜?一言以蔽之:意识形态的力量。《1883》把麻药发到了观众的心里,旧东西也能焕发生机。

它不满足于只是讲个好故事

《1883》的情节不复杂:达顿一家跟随一批德国移民,从美国得克萨斯州某小镇,向西跋涉万里,去蒙大拿州荒野寻找一块“应许之地”,这是美国持续一世纪“西进运动”中的缩影——一路上,他们遭遇饥饿、毒蛇、狼群、土匪、原住民等袭击,成员不断减少,沿途布满新坟。可为了逃避鞭打、税收、贫穷,得到真正的自由,他们不得不上路。

《1883》沿三条线索展开:

一是詹姆斯·达顿,达顿的一家之主。作为南军上尉,他曾在南北战争中被俘,坐了3年监狱。他外表坚强,有美国南方人的傲慢、沉默、不服从和满脑子怪念头,但内心脆弱,想挣脱记忆。虽与移民团同路,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其中成员,他只关注家人安危,不服从队长安排。

一是队长布伦南。孙女患天花去世后,他烧毁旧宅,准备自杀,只因想去“那个地方”再看一眼,才重操旧业——有偿运送移民团去蒙大拿州。人手少,风险大,移民们不听指挥,布伦南只好采取高压政策,他冷漠、残暴、刻薄,这使他和移民团之间,乃至和随行的詹姆斯·达顿之间,矛盾日渐尖锐。

一是艾尔莎·达顿,作为詹姆斯·达顿的女儿,她被父亲培养成“女汉子”,在青春期的冲动下,她想脱离束缚甚多的“文明生活”,“西行之旅”成了她的“成熟之旅”。

三条线的张力体现在,詹姆斯·达顿西行是为了求生;布伦南西行是为了求死;艾尔莎·达顿西行是为了求刺激。三人价值准则不同,行为亦不同,加上途中不断出现的各种意外,似乎不难做到悬念丛生、情节紧张。

然而,《1883》毕竟不是《雪中悍刀行》之类的弱剧,以为拍好镜头、布置好悬念、讲好故事即可。皮相之外,《1883》有更深的开掘。而开掘中呈现出的那份功力,恰恰是当下国产影视剧中最欠缺的。

妖魔自然是为了突出“我”

《1883》真正令人惊叹处,是它建构了一个全新世界,它原始、荒野、粗犷、危机四伏,体现了创作者们对自然界的不同理解。

中国人倾向于“天人合一”,会主动融入到自然秩序中,而西方人倾向于“战胜自然”,在《1883》中,挤满画面的草地、树林不是壮丽,而是恐怖。

恐怖气氛是用一连串“技巧”铺垫出来的:睡觉时,用绳圈防蛇;不随意饮用溪流中的水;注意草地上的痕迹,跟踪者可能正准备发动攻击;马车轮会陷在草地上,用蛮劲去推,可能送命;渡过一条很浅的小河,比过鬼门关还难……

通过这些技巧,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对立关系——要么战胜自然,要么被自然战胜。这种叙事的潜台词是:没有永恒,只有手段。所谓英雄,就是掌握更多技巧(特别是杀人技巧)的人。

显然,詹姆斯·达顿、布伦南、艾尔莎·达顿都被内定为英雄。前两个杀人如麻,编剧的主要工作在于给他们找道德理由;后者稍麻烦,需要设计出自我突破的过程,以表明成长即杀人技巧的精进。

为什么要设计这么一个可怕的自然呢?其中暗含了启蒙哲学的认知方式:通过否定他者,来寻求自我。

启蒙哲学崇尚科学,科学的前提是疑,通过有疑的不断排除,获取真知。科学的前提是对象化,只有搞清“对象是谁”,才能展开研究——当我研究我的手时,手已与我无关,它成了研究对象,只有将我和手的关系充分割裂,才能正确认识手。对研究者来说,知识是客观的,无需对它浪费感情。

沿此思路,曾让人类惊叹、礼赞、崇拜、珍惜的自然,成了被利用、被征服的对象。虽然它养育了我们,可它也限制了、威胁了我们,它让人类生存,也让人类死亡。于是,当艾尔莎·达顿“不成熟”时,《1883》还有一些草原夕阳、河水流淌、骑马赶野牛的镜头,随着男友被匪徒打死,自然也狰狞起来,成了“恶魔”才能适应的存在。

“天人合一”被打破后,“我”得以凸显,并因此获得了主宰命运的权力。

埋就埋个足够深的套

《1883》中“战胜自然”的叙事,其实是对《奥德赛》的改写,目的是劫持历史解释权。所以,“西进运动”成了一部伟大史诗,展现了人类不屈不挠、追寻明天的不朽精神,作为美国梦的基座,它激励着美国人持续前行。

然而,那些因“西进运动”失去故土的原住民们怎么算?由此造成的瘟疫、死亡怎么算?其间持续发生的种族灭绝怎么算?可“战胜自然”的妙处在于,能把屠杀说成是输送文明,把强占说成是教化。

于是,艾尔莎·达顿内心的声音不断以画外音的方式涌现出来,足够琐碎,也足够鸡汤。比如能应付自己生活,那叫独立,不叫自由。自由在《1883》中循环出现。有自由做借口,则艾尔莎·达顿姑妈的死便合理了,移民团的种种悲剧也都合理,都变成追求自由的代价。

于是,《1883》打通了它与当代人之间的区隔:个体的每次觉醒,都来自和周边的痛苦撕裂,只有意识到“我和你”不同,“我”才能诞生。在追寻“我”的路上,注定会遭遇嫉妒、敌视、误会等,红尘如海,每个人注定伤痕累累,而詹姆斯·达顿、布伦南、艾尔莎·达顿等硬汉是最好的安慰剂。

确实,《1883》从没高喊“与我不同的都该死”“我是天生的老大”“抢你是为了你好”之类,但这些就隐含在叙事原则中——只要进入叙事,就必然接受它们,这才是发麻药的最高境界:高手玩规则,庸手玩情节,劣手玩设置。

《1883》即如此,它也反省“西进运动”,可它的基本思考方式,如“先进可以吞噬落后”“我是文明,你是野蛮的”“传播文明天然正确”等潜入观众心灵,那么,它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以票房成功的方式来呈现。

只有将西部自然妖魔化,才能让“西进运动”可歌可泣,殖民者才变成英雄。不论“西部片”曾如何沉浮,在根本处,几代“西部片”采取的是同一叙事方式,而“谎言重复一千次便成了真理”,似乎真有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感染力。

影视是大众艺术,需要“讲故事”,但不能“为讲故事而讲故事”,而如何讲好自己的故事,《1883》确实有很多值得借鉴之处。比如,故事要与当代发生关系。现代生活并不完美,在多元化进程中,难免出现自失、苦闷、焦虑、意义丧失等新问题,它们往往不以激烈的现实冲突的方式呈现,只有站在哲学高度观照,才能抚慰到。《1883》中的牛仔们离现代社会更远,可自我成长、意义追寻等,在今天仍有启迪性。

《1883》中的三线叙事代表了三种人生,许多现代人在不同阶段也有类似的心路历程,换言之,三个主角都是观众自我的一部分。在《1883》中,故事都在预料中,但看不同“我”如何落入圈套,又如何挣脱,才构成了它的悬疑性。而再复杂的情节,也无法与观众的“自我代入”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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