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陕北 在我们的生命中 是根一样的存在

远去的陕北 在我们的生命中 是根一样的存在
2022年08月17日 00:00 北京青年报

1972年知青们在延安河庄坪河堤工地,左四和左五为谢侯之、王克明

河庄坪乡西沟知青。左起史砚华、王克明、王新华、谢侯之

编者按

本版两位作者谢侯之、王克明均是当年插队陕北的北京知青,谢侯之现在是身居德国的计算机专家,近些年来他写了回忆陕北插队生活的系列散文,已集成书稿,名为《椿树峁》,书里收入了他传播甚广的《乡学》等文,日前由中华书局出版,出书之前特邀专攻陕北文化的王克明写了篇序言。本版刊发王克明新写的这篇序言和谢侯之刚刚完成的一篇新作,读者朋友可以从中感受到他们对当年山地生活的忆旧和体悟。

“他是一个散文家”

◎王克明

我早就想,我们西沟两位插队老友的文章,以后得想办法结集出书。一个是王新华,一个是谢侯之,都写插队写陕北,风格不同,却都是一流文章,动情勾魂。这事儿我惦记了多年,也跟他俩说了多年,逮机会就到处转他们文章,俩人却都不大以为然。因为一个搞科研的博士,一个计算机博士,写作都只是性情中事而已,有感才发。

终于看到谢侯之的这本《椿树峁》散文集能出版了,我这心愿了了一半儿。想起多年前我对他说:“嗨你知道吗?你是个散文家哎。”他眼一瞥嘴一撇:“去!”今天,事却成真,为他高兴。

这件事奠定了我们一生的友谊

谢侯之不是谢侯之本名,是他笔名。为什么是这么个笔名?只因为他年少时得了外号谢猴子,山里几年,我们都这么呼他,于是这成了他陕北记忆的组成部分。我理解,他把这个记忆幽默成笔名,也是给自己的人生取了一种定义。远方的陕北,远去的陕北,在我们的生命中,是根一样的存在。

椿树峁是他插队的那个山村,是今天已经不存在的那个村庄的名字。那时,椿树峁跟我们村地界相邻,在我们最北端山峁的对面。每年我们在那里种糜子,从春到秋,耕种锄割,只要去那儿干活儿,抬头就见椿树峁,隔着一条沟,对面山上,常见。

但我只去过两次那村子。一次是刚到陕北时,1969年初,春节前腊月二十九。那天,为了点儿丢失的过年食品,我和同学一起上椿树峁,去找打架的知青帮手。后来知道,那时刚到椿树峁的男知青,住在生产队副队长家的窑洞里。我肯定是在那个窑洞里找到他们的。

再一次上椿树峁,是1991年12月14日。那次我回陕北看民俗,上椿树峁参加了一次葬礼。那个葬礼的地点,就在当年谢侯之他们刚去时住的地方,他书里常说到的副队长郭凤强家。郭凤强早在1985年去世了,那天葬礼送别的,是他的婆姨许步兰。葬礼中亲族间的对话仪式,就在谢侯之住过的那间窑洞里举行。那是二十多年后,我第二次进到那个窑洞。那晚窑洞里,炕上盘腿坐一圈儿许步兰的娘舅家人,炕中给他们摆着烟酒,地下则跪满了子侄孙辈,一片孝布雪白,回答炕上提出的各种问话。然后,当晚在那个院子里举行了灵前献祭,唢呐声声。乡民管那仪式叫侑食,是《周礼》时候传下来的词。第二天,我随村中男人们一起上山,看着许步兰入土安息了。

2019年1月19日,我回余家沟时,去到我们北山上,望见了椿树峁的遗址。近二十年没人居住的村庄,已经盖满蒿草。那天傍晚,渐渐暗下来的远山蓝色背景中,西天的光线却照亮了黄土山村的遗址轮廓,旧时的窑洞早没了门窗没了人烟没了鸡鸣狗叫,万山深处,万籁俱静,残阳夕照,剩几棵枯枝树。

我和谢侯之书里写的椿树峁,有过这样的往来。我和谢侯之的来往,则是在他离开椿树峁、下山住到万庄以后了。都在沟里,相见容易了。那时,知青在传阅图书,写诗填词,好友间交往甚多。1971年,谢侯之、王新华、许小年和我,曾被人认为是喜欢封资修的小集团,这件事奠定了我们一生的友谊。那时,好友中,只有史砚华开始文学创作写小说,文笔忧郁,让人尊重,但后来他成了国际上重量级的量子物理学家,小说不再写了。他发明的方法,使世界首次制作出纠缠的双光子。谢侯之那时没写文章,但作诗填词会精致巧妙而别出心裁。记得1973年初我从北京回陕北,进沟路过万庄,大家聚会,都感叹新的一年,还得接茬插队,没辙。却见谢侯之用泥在窑洞门上做了一鬼头,龇牙咧嘴,饕餮铺首一般,好玩儿有趣。我便给他背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见鬼的古文段落,他听了喜笑颜开,抓耳挠腮,便戏作《相见欢》词一阕,“记克明归”:

燕歌唱却五更,会儒雅。圣贤一一读尽,何豪侠?

休烦恼,搜钱币,充酒家。一双嵇康傲眼,接茬插!

忽然看到他的文章,眼前大亮

那年,我们西沟只剩了几个知青,各在村里小学教书。沟里最深处的枣圪台村没了知青,就把万庄的谢侯之借去教书,因而后来有了这书中《乡学》一文。谢侯之和学生娃娃们的合影照片,他说是我给照的。那时他有个祖父遗留的120相机。他祖父是地质学家,死于1966年8月。枣圪台白面多,我带上家里寄来的猪油去找他。我俩抻宽面条,煮熟捞出,放两勺猪油,抓一把大盐粒子,在碗中拌起。待油盐化开,便得山间猪油面条,本色质朴,咸香单纯,让人好评一生。

后来他去西安上学,去哈尔滨读研,回北京工作,搞计算机研究。他去德国后,我们曾断了几年联系。但九十年代初,他用传真给我发来信,问我平安。信不是手写,是录入打印那种。可他说那是他手写。在德国,他很早发明了一个汉字写入板,取代拼音输入,连接到计算机,自动转成电脑文字,上了汉诺威博览会。后来有德国的技术公司请他做驻华代表,他便回到北京,我们便又常聚,喝咖啡。我知道他对他的领域充满兴趣。

不料,到大家都用博客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他的文章,被吸引住。那些散文,写乡俗厚重,带了儒雅,记苦难深沉,多了平实。从身的经历,浸透出心的体验;在丑的世间,品味到美的人性。所以,苦涩里有了幽默,压抑下却也抒情。如此好看,眼前大亮,口中大赞。但并不惊讶。他就应该出手不凡,写成这样儿,从计算机专家跳到散文家。他的陕北故事、插队叙述与众不同,和他在陕北填词一样,仍在于精致巧妙而别出心裁。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用功的刻意结果,而是细节记忆,情感烙印,修养所在,下笔所得。

其实更重要的,是那个家庭出身政治背景使人创巨痛深的年代,开启了他的独立思考;是那时束缚山民劳动收入使人饥饿苦难的处境,激发了他的人性意识。我想起我们西沟的乡亲时,常想到哲学里的向死而生。那是对积极生命意识的一种理性解释。但是乡亲们的生死呢?谢侯之在《我的黄土高原》文中写下对乡民命运的感悟:“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静着,麻木着,并无嚎叫不甘,认下,受下,顺了死生,随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实际上,那些并非积极的生命意识,“顺了死生”的生命意识,比我们更早地看清了向死的过程。所以,有个吃处,备好棺木,别无所求,只有侑食葬礼是他们人生的节日。积极总是一种理性状态,自我存在;而陕北山间那不积极的非理性状态,那没有自我的存在,不是更本质性的向死而生吗?不是更多承载了深重的人类苦难吗?

《椿树峁》这本书收录的谢侯之部分优美散文,写了很多我经历的陕北往事,我认识的陕北乡亲,我熟悉的陕北生活,我了解的陕北知青,也写了我心中的陕北体悟。所以,我看这本书,不但是文学,也有了历史的意义。2022年3月

西沟的故事

◎谢侯之

躺在山里人中间,想起捣蛋的王二同学

西沟是条大的沟。

那条山路,沿了西沟,弯弯绕绕,一路向西。路随山形,往下拐沟岔,往上爬阳洼。许多地方的阳洼高高在上,距下面沟底,崖可高有数丈。

我多次一个人,在晚上去走这条路。

是从延安回来,起身晚了。走到河庄坪,天暗了。再往沟里进来时,暮色就浓上来了。

感觉天不是黑的,是蓝的。客观是蓝的,还是错觉里主观是蓝的,不知道。反正有种蓝的感觉。

后来在万庄,收谷时节,晚上夜工。男人去山上背谷子。地里整起一个谷背背,背了往山顶上爬,场都建在山顶。到处是山,没有平地,只在山顶上,可以弄出巴掌大一小块平地来。

谷子背到场上,人歪摊了一地,要听队长呐喊,才起身去背第二趟。男人都不拉话。静静着歇息。几处烧着烟锅子,吸的时候,火星会细细亮一下。

我躺在山里人中间,看着天上。虽然是晚上,就是那种感觉,天穹不是黑的,是蓝的。或者,黑蓝色的吧。

想着山里三年了,像是好多年啦,树都老下啦。但是天不老,天不会老。抬眼又看看天,平平的展展的,没有鱼尾皱没有橘皮皱,不老相。是那个词儿来,叫个“天真”,这即是在说,天是真的。你看头上,夜空墨蓝湛蓝,看到一种童真的蓝,童话的蓝,童年的蓝。唉,有点儿想北京啦。

就想起捣蛋的王二同学,身上有的细胞,乐器作曲诸般皆能。队里派他看瓜地,晚上睡瓜棚,他就在那儿唱陕北民歌。他教我知识,说陕北民歌,“两个调式用得多”,商调式“三个主要和弦有一个是大三和弦”,“再加一个升号,又亮一点,是徵调式,三个主要和弦有两个是大三和弦”。这样成功地把陕北民歌说得我完全听不懂,更纳闷他这都哪儿学的。他于是唱起,是民歌改词,唱“想一回回北京”,用“哎呀”拉长声起首,有咏叹的含义:

哎呀,说吃一回回的豆角角抽一回回的筋,想一回回北京伤一回回心。

唉,那会儿,大家都就十七八的中学生年纪。头回出社会,就走进了这大山深深处,想家想北京,该是很自然生发的情绪。

王二同学记得许多有味道的民歌词,带浓浓的民俗。他会张口就冒出来一句:

娘家的好生不叫的我生,则叫我回磕伺候人。

这是怨丈夫,挺生动。生,居住的意思。磕,是“去”,方言发声。人,方言读“仍”,“所以是押韵的,”王二给我解释,又说:“有两个‘的’的水词儿。”我揭发:“那是你自己加的。”他挤一下眼,坏坏一笑。

王二叫个王新华,红庄的。我们中学同班。一向顽皮,总恶作剧。知青第一天到红庄,在女生窑洞开会,男生女生认识介绍,讨论开始战斗生活,怎样共同去战天斗地。王二笑嘻嘻,告我开会时,他顾着忙着,把女生窑里一个小闹钟,上足了铃,时间给人家调到凌晨一点。

我是那天白天,红庄前遇见他。他跟两个乡人,在路边和石灰。一个乡人我认识,好像折不熬?还是个队长吧?记不确了。折姓,胡族汉化吧。折姓红庄大姓。

路上下来学生娃娃,红庄的,在河庄坪上高中,周末回家。王二去拦住:“哎,高中生高中生!”发问道:“俄来考考了。”娃都乖乖站定,看着王二。

“世界几个大洲来?”王二脸上古怪。

娃们规规矩矩:“七个来。叫个北美洲、南美洲、亚洲、欧洲、非洲、大洋洲、南极洲。”

“错!”王二一声断喝,学生娃娃吓得一跳。

他西游猢狲嘴脸,给学生娃纠正:“是四个洲来,叫个南瞻部洲、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记好,回去教你们老师。”

砚华鼓捣无线电,一些做法书上没有,江湖独步

我那时还在山上,不在山下西沟边上,是椿树峁的,不在万庄。

在万庄的是史砚华。砚华老三届高一,北京四中的。上学那会儿中学生们业余学无线电,讲究焊晶体管不算本事,能焊电子管才是高手。砚华鼓捣电子管,焊超外差焊显像管。我普通人,做无线电照书上电路,砚华是自己电路。他看6N1是双三极管,就有设想,用一只6N1处理品搭电路,成功替代6P1、6Z4两个管子,完成功放加整流。6P1、6Z4两只管子很贵,穷学生兜里没钱,一只6N1处理品才一毛钱。他一些做法都书上没有。江湖独步,厉害。砚华在四中时,还曾参与编写物理教材,写的文章《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晶体管开关电路设计》,甚是吓人。

插队那会儿不通电。西沟在万庄有处落差,叫“后漩涡”。下游一段水流平缓,沟底形状可近似倒梯形。被砚华看到,起了心思,要去计算水能。万庄知青男女都出动,听砚华分派,叠个纸船,擎个闹钟,没米尺,砚华拿自己身高量个绳绳。纸船放水中测流速。测多次,计算标准误差。砚华公式简单:

梯形面积 x 流速(米/秒)= 体积/秒

他是那种真好学生,中学物理去实际使用,想法条理清晰,1立方米水1吨,算“吨/秒流量”,后漩涡落差2米,算“能量/秒”,即发电功率,电路中加两个大电容,交流电动机反转成发电机。之前他做的谋划,找公社书记说好,给万庄一台“抗旱用”电动机。又得村里木匠踊跃,可木板做水车式“水轮机”。

诸事皆备,惜不东风。测出的流量太小。一通筹划忙乱,作罢。

这故事,年代太久,早忘没影了。写这西沟故事,才想起来,曾经对这西沟浅浅流水,有过这么一段儿美梦似的算计与期望。

椿树峁我的天地,又是谢姓,所以应该谢天谢地

万庄往沟里再走,是余家沟。30户,是两个村,叫前后余家沟。知青有16个。在山上有贺家山,是余家沟第三小队,7户,这7户还生在3处,简直不能叫村子,比我的9户椿树峁还穷。上面不管不顾,小村人家7户,派去7名北京知青男女。椿树峁9户,派下去男女9个知青。

陈卫就在贺家山。他脸上总青绿色,让人去想水浒的青面兽。眼睛瞪着的,不太像是在眼眶里,这种有讲究,叫纵目,该是种天人异相。陈卫天生有嗓子,去给我唱歌剧《货郎与小姐》的卖布歌,嗓音浑厚。在7户人家的贺家山,他货郎卖布,男高音,激荡长空响遏行云,十分抒情:

噢,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

陈卫家沾的文艺,父亲大导演,所以必须黑五类。陈卫得些文艺洇染,不光知道《货郎与小姐》,还知道《茶花女》的阿芒。他告我阿芒的咏叹调是男高音考试歌曲,结尾要自由唱一段花腔,才能高分。

他们队派的女生,看小村儿苦得,又看陈卫几个,脸绿得,认定都是些流氓,流氓让人如何消受,就找公社,调川面富裕队去了。所以他们队没女生。北京干部老储看了,真的怜爱,听老储说贺家山陈卫几个:“从来碗不洗锅不刷衣服脏着,懒着不做饭。窑里气味大,简直不像话。得给公社说去,把他们那个知青组从山上调下来。不能让他们再在那儿呆下去了。”知道老储上去过贺家山。老储好人,知青们喜欢。

沟边的余家沟,有那个王克明同学。他窑里好耍,常见他在那儿封资修,哪儿来好诗好词,好曲好文。最记他给我一件短文,说嵇康灯下:

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忽一人,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黑单衣革带。嵇视之既熟,乃吹火灭,曰:“耻与魑魅争光。”

头一回,听嵇康这式子。这个嵇康,喜欢。立刻,一道沟喜欢诗词的,比如红庄那几个,都去背诵,人人都“耻与魑魅争光”。

陈卫后来,一曲《满江红》,起首一句“怒发冲冠”,下了贺家山,进了延安歌舞团。

砚华黑五类,一直不准上大学。最终,得幸遇1977年的转机。

我在我的椿树峁。干活,看书。下来到万庄是后来的事。椿树峁我的天地,又是谢姓,所以应该谢天谢地。

那一道西沟,万庄椿树峁,红庄余家沟枣屹台,许多的朋友同学,都是那时候中学学生。给派的名头,叫做知青。噢,西沟大山,那段日子,那段经历,克明说,它于今生,“是根一样的存在”。

07.2022 Berlin

本版绘图/谢侯之 摄影/王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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