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学背后,埃及人的百余年之痛

埃及学背后,埃及人的百余年之痛
2024年07月05日 00:36 北京青年报

◎唐山

“为什么英国人谈论《圣经》中的美好情感时,假装感同身受,但是当他们来到这里(埃及),看到眼前同样的生活时,却又对它嗤之以鼻呢?”1862年,英国女作家露西来到埃及的亚历山大城,是因为医生建议罹患结核病的她去“温暖而干燥的地方”。当时的亚历山大城生活着6万欧洲人,是总人口的1/3。

露西震惊地发现,在光鲜的亚历山大城之外,埃及农民已穷到“只有一件衣服,没有任何床铺,只能睡在干燥的泥巴上”;官员腐败,“钱不断地浪费,还不如扔进尼罗河”;西方考古学家们公开盗窃文物,“不是我偷,就是他偷”……可西方人却认为,埃及正飞速发展,即将成为“文明国家”。

1869年,露西病死在埃及。这一年,苏伊士运河开通,统治者伊斯梅尔将5000多平方公里的沙漠变成良田;修了1.35万公里灌溉渠、1900公里铁路;办了4500所小学;建了64家炼糖厂……

可1882年,英国还是占领了埃及,开启长达40年的殖民统治。

表面看,《黄沙下的世界:埃及学黄金时代的探险和考古》([英]托比·威尔金斯著,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3月出版)是一本讲述埃及学发展史的书。深入去看,它其实是古老文明现代转型的一部痛史。

通过埃及学,埃及被一次次书写成他者:埃及史至今被收编在西方史中,埃及学亦被埃及之外的人们主导。

这是一本沉重的书,呈现了现代化更多、更阴暗的侧面。

埃及的财富属于那里的外国人

“光自东方来。”这是拉丁文的一句格言,意思是崇尚精神的东方,比崇尚物质的西方更智慧。从文艺复兴起,它便在欧洲流传。少有人注意到,其隐含之意是:东方是另类,不该像对待西方那样去对待它。

对18世纪的法国人来说,“东方”即埃及。

法国人向往埃及,原因有三:其一,《圣经》中提到了埃及,如能找到遗迹,可证《圣经》准确;其二,罗马皇帝屋大维曾征服埃及,将方尖碑带回罗马城,巴黎人想得到同样的荣耀;其三,英法争霸,得埃及可卡住通往印度的咽喉。

1798年5月,拿破仑率远征军出发,特意带上151名学者。法国人认为,作为罗马文明的继承者,整个北非都属于法国,法国有义务搞清自家后院的事。1798年9月24日,拿破仑亲自参观了吉萨金字塔。他要求暂停清理工作,所有工人退出,他要在法老墓室里独处一会儿。

在军事上,拿破仑远征是失败的,却有两个意外成果:

一是埃及本属奥斯曼帝国,法军让军阀默罕默德·阿里趁机崛起。他是阿尔巴尼亚人,法军离开后,成了埃及事实上的统治者(名义上隶属奥斯曼帝国)。

二是发现罗塞塔石碑。石碑用古埃及文、希腊文、俗体文书写,为破解古埃及文提供了可能。法军投降后,石碑落入英国人手中,英法展开竞赛——英国学者托马斯·杨几乎成功,但笑到最后的是法国天才商博良。商博良被认为是埃及学的开山鼻祖。

从诞生第一天起,埃及学就是列强博弈的产物,并为列强利益而服务。

拿破仑远征奠定后来百余年格局:英国掌控埃及的政治、经济,法国掌控埃及的文化。两国学者争相发展埃及学——具体说,就是英国派出首席代表索尔特,法国派出领事德罗韦蒂,“考古场变成了两队向导与挖掘工的战场”。古埃及文物分别送往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开罗有了一句俗语:“埃及的财富属于在那里的外国人。”

没石料,金字塔上拆

英法都喜欢默罕默德·阿里,他“允许所有来访者搜寻文物,无论是在地面上的还是地下的,都可以带走”。

为感谢商博良写出《埃及史》,默罕默德·阿里将卢克索神庙前的两根方尖碑送给了他。商博良带走其中一根,重达246吨。它早就被盯上,商博良建议法国政府用40万法郎买下。他说:“在巴黎的某个广场上竖立起这样一尊令人钦佩的巨石的政治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使自己名垂千古。”如今,它仍在巴黎的协和广场。

这让英国大感愤怒。相比之下,默罕默德·阿里送给英国的方尖碑太小,英国政府甚至拒绝运走它,认为会被法国耻笑。在英商帮助下,它才到了伦敦。和协和广场的方尖碑一样,在潮湿环境中,文字与图案剥蚀殆尽。法国共带走13根方尖碑,目前只剩3根。

默罕默德·阿里并不愚蠢:他试图带领埃及完成现代化,需要英法帮助。

默罕默德·阿里派出20名埃及青年到伦敦学习,他们后来成为“埃及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坚;他让埃及农耕面积增加了4000多平方公里;人口从250万增长到450万;他引进现代工厂、现代制度;甚至制定《文物法》,成立国家收藏馆。可“这些东西即便有人呵护保管,也会因地点潮湿而失去价值”。20年后,所有藏品都消失了,默罕默德·阿里把最后的藏品作为外交礼物,赠给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大公。

默罕默德·阿里急于建设现代化,忽视了文物保护。缺乏建筑材料时,他让工程师从吉萨金字塔上拆。他建了18座硝石厂,其中一座用的是从卡尔纳克神庙拆下来的碎块。

“考古家”成了“破坏家”

英法对默罕默德·阿里交口称赞,称他是开明君主,却忽视了:

其一,埃及农民们是激进变革的受害者。默罕默德·阿里下令,农民必须按官方指令种植作物,首次违规鞭笞25下,第二次50下,第三次100下,农民因此越来越穷。

其二,默罕默德·阿里试图将开罗建成一座欧洲城市,与埃及历史毫无关系。民众并不感到自豪,且许多建筑是豆腐渣工程。

在埃及的英法人整日躲在屋中,根本不愿看到当地人的痛苦。来自英美的“考古家”们则埋头拆迁,不记录地层信息,烧木乃伊取暖,在金字塔下搞爆破作业……无数古迹消失了,仅1810—1828年,就有13座神庙被毁。

德国崛起后,也成埃及学的拥趸。德国人莱普修斯从埃及带走1.5万件文物,并抱怨说,当地人已习惯从古建取石料,“每天都有一整队骆驼从附近的村庄来到这里,然后又排成长队,满载着建筑石料返回。这实在令人震惊”。

以为莱普修斯在怜悯埃及,那就错了。申请到考古许可证之前,他已偷拆三座神庙。

考古学家布雷斯特德说:“法国人的流氓行径,英国人的市侩冷漠和德国人的缺钱,三者结合在一起,正逐渐让埃及惨遭掠夺和洗劫,再经过一代人,埃及将一无所有。”

背叛了埃及人的埃及学

柏林迅速成为世界埃及学的中心,让法国恐慌。它不得不劝说埃及建博物馆,任命法国人马里耶特为馆长,禁止文物出口。

马里耶特也曾无证挖掘塞拉比尤姆神庙,并将230箱文物送到卢浮宫——这是埃及考古史上第一个重大发现。马里耶特还把一些文物埋起来,等拿破仑三世的堂弟访埃及时,让其亲自“发现”。

马里耶特讲原则,任埃及博物馆馆长后,严防文物流失,为此与卢浮宫关系紧张。他擅长搞关系,英国考古学家找到文物时,他会允许他们带走一部分……

几经争取,埃及博物馆终于有了新馆。外墙致敬者中,有6个法国人、5个英国人、4个德国人、3个意大利人,荷兰人、丹麦人、瑞典人各1,只有1个埃及人——阿拔斯二世,当时埃及的统治者。

埃及学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默罕默德·阿里与之后的主政者全力迎合英法德。美国崛起后,埃及方尖碑再次被“荣幸地”惦记:1880年,“克里奥佩特拉之针”(误定名,与艳后无关)被送到今纽约中央公园。

埃及之所以巴结美国,是因自身债台高筑。据学者金寿福在《西方列强对外扩张和竞争中的埃及和埃及学》中钩沉:“及至1861年,埃及的外债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萨义德不得已解雇大批官员和职员,军队的人数降到可怜的2500人。为了逃避来自欧洲的逼债人,萨义德甚至躲进停泊在尼罗河上的游艇里。”

人人尽知的图坦卡蒙墓发掘,赞助人便是美国人戴维斯。他与美国政客特威德关系密切,后者“可以说是美国历史上最腐败的政客”。戴维斯干的最荒唐的一件事是为看清木乃伊的面部,将蜡烛靠近,差点将其点燃。

不论古埃及的文物怎样震惊世人,埃及政府怎样讨好列强,却并没赢得尊重。1910年,刚卸任的美国总统老罗斯福在开罗大学发表演讲:“埃及要实现自治还需要很多年,也许是几代人的时间。”这,引发埃及人首次反美示威。

警惕“光自东方来”式忽悠

埃及梦想成为现代国家,付出了巨大代价,得到的却只有苦难。1910年,英国统治下的埃及男性识字率仅8.5%,女性仅0.3%。

正如著名学者赛义德所概括:列强先用“光自东方来”,灌迷魂汤;进而以“神话破灭”,要求改变;再用欧洲解决方案,逼其效仿;路走不通,则委过于“文化劣根”……每个环节都在收割。

既然对方是另类,与我不同,则偷窃他、伤害他、侮辱他,岂不是理所应当?

清末中国人称赞埃及人:“道德则质朴而高。如勤勉信实,爱情从顺,秩序正义及慈善等,皆其理想之事,其在家庭之内,颇有尊敬妇女之风。”可在列强眼中,埃及人成了“人类中最堕落的人,缺乏感恩之心和各种美德……对他来说,暴政就是优越者的标志,他只尊重这一点”。

幸亏还有露西。她诚实地写道:“饥饿、痛苦,没有希望也没有回报的劳动,以及无能为力的怨恨所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痛苦。”可她的声音很少被关注。在辉煌的埃及学榜单上,几乎不会提到她。

本书确实写了很多了不起的考古学家,讲述了他们的故事,乃至古埃及文明逐渐被认识的过程,但它真正动人心魄的,是真实呈现了埃及学作为人造概念,如何忽悠、掠夺、背叛埃及人的,如何将他们的历史与现实割裂开来,引诱他们在发展的幻觉下走入死胡同……当许多东方学者还在为“光自东方来”式的话术而沾沾自喜,以为正在被别人追捧、可用来解决当下问题时,本书犹如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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