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喜剧院《司卡班的诡计》
◎曹雪盟这两年,法兰西喜剧院的多部佳作“密集”与中国观众见面。剧院为纪念莫里哀诞辰400周年重排的《吝啬鬼》和《伪君子》,去年以戏剧影像放映的形式被引进中国。今年夏天,同样借由影像,国人得以看到这家古老剧院对莫里哀作品《贵人迷》的全新解读。这个秋天,复排于2005年、由德尼·波达利德斯导演的《大鼻子情圣》再度放映,尽管与首演相距已久,但原作的浪漫忧伤与舞台演绎绽放的华彩,依旧令人心旌摇荡。最近,在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的舞台上,时隔13年再度来华的法兰西喜剧院带来《司卡班的诡计》,观众得以现场领略一出原汁原味的古典主义喜剧。丢开风雅爱平民《司卡班的诡计》是莫里哀创作晚期的重要作品之一。故事围绕两对年轻人的爱情展开:好朋友奥克塔夫和莱昂德尔各自都有了心上人,但他们的父亲阿尔冈特和热隆特却都要棒打鸳鸯。无计可施的两人,求助能说会道、善察人心又“诡计多端”的仆人司卡班。司卡班使出种种计谋,设计了一系列巧妙的辩驳、说服和伪装,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皆大欢喜。莫里哀的许多作品中都不乏生动鲜活的仆人形象。除了司卡班,《吝啬鬼》的雅克、《伪君子》的桃丽娜和《贵人迷》的妮考尔等角色也都丰满立体、个性鲜明。他们不再是旧喜剧中丑角般的仆人,而是“头脑清楚、性格开朗、言语锋利、大胆泼辣,富有反抗意识”(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与他们的聪明相比,剧中的主人则往往才智不足、软弱无能。比如《司卡班的诡计》中束手无策的奥克塔夫和莱昂德尔,以及他们各自专制、吝啬、被耍得团团转的父亲。有研究者认为,莫里哀对仆从角色的喜剧性力量的挖掘和多重功能的重视,既是对古典戏剧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也对后世戏剧文学产生了极大影响。如18世纪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作品《费加罗的婚礼》中,主人公费加罗的身上就不难看到司卡班的影子。莫里哀的艺术创作还从民间戏剧中获得了丰沛滋养。《司卡班的诡计》带有鲜明的意大利即兴喜剧色彩:贪婪吝啬的商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情侣,以及最重要的、狡猾的仆人;故事的发生地也被设定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个港口。而除了从民间艺术中汲取灵感,莫里哀作品中对权威的讽刺、对社会弊病的抨击等,也展现出鲜明的平民属性。如同本剧导演德尼·波达利德斯所言:“莫里哀离开了伟大的法兰西大人物、关键角色、凡尔赛的花园、标签的限制,借鉴了泰伦斯的《福尔弥昂》、普劳图斯的喜剧和法国民间闹剧中的喜剧桥段和手法,采用了罗特鲁、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著有《受人愚弄的学究》)的情节,竭尽所能地编造他的诡计。”《司卡班的诡计》上演后受到平民观众的热烈欢迎,却不符合宫廷艺术的口味。莫里哀的朋友、宫廷诗人布瓦洛便批评道:“可惜他太爱平民,常把精湛的画面用来演出那些扭捏难堪的嘴脸;可惜他专爱滑稽,丢开风雅与细致,无聊地把塔巴兰(17世纪初法国民间剧演员、中世纪民间闹剧传统的继承人)硬结合上泰伦斯……他哪里还像是一个写《恨世者》的作家!”笑闹背后见讽刺今时今日再看《司卡班的诡计》,会发现这出莎士比亚《无事生非》式的喜剧,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立意难称新鲜,结局可以预料,但它依然拥有长久的生命力,数百年间一次次在剧场里收获笑声与掌声。此次在人艺上演的这版《司卡班的诡计》,2017年在法兰西喜剧院首演时,创下连演43场一票难求的盛况。中国的创作者对《司卡班的诡计》这个故事也有不少搬演。福建京剧院曾将其改编为京剧,并在法国上演;香港话剧团的《史家本第二零二三回之伏虎降龙》则将《司卡班的诡计》的情节背景放在武侠江湖之中,两个家庭变成了两大门派,还融入了港片的无厘头风格。相比于《伪君子》《吝啬鬼》等剧作,《司卡班的诡计》并非莫里哀讽刺最辛辣的作品,但在愚弄与被愚弄间的每一处揭露与抨击,都掷地有声,入木三分——或是司卡班说服阿尔冈特不要打官司的理由:“可是告状您就得出钱;传票要钱;登记要钱;代诉要钱;出庭、答辩、提证件,还有代诉人的代诉日,样样要钱。”或是莱昂德尔的情人泽耶比内特对爱情潜在问题一针见血地剖析:“情人变心倒不是最可怕的。我们自然可以相信自己有足够的优点来吸引心上人;在这种事情上,我看最可怕的是父亲的权力,碰到它,任何优点都没有意义。”又或是司卡班讲出的人生哲理:“一帆风顺的爱情其实寡味,过久了幸福生活,我们也嫌腻味。生活需要忽起忽落,困难越多,劲头儿也就越冲,乐趣也就越大。”——总有某个句子、某个桥段能唤起似曾相识的生命体验,慨叹也好,认同也罢,体味到笑与闹背后那一点冷峻一点悲。高能表演添新意导演德尼·波达利德斯在创作《大鼻子情圣》时就秉持高度还原时代特征的审美,此次他同样要制作一出“莫里哀时期”的《司卡班的诡计》。当时,莫里哀创作这部没有舞蹈和音乐的作品,是因为剧院正在进行扩建,他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维持剧团运转。如今,舞台上再现了300多年前的演出实景:港口堆积着渔网、一笼鱼虾和各类工具、木板等杂物;尚未拆除的脚手架竖立在舞台一侧,演员们攀上爬下;乐池空间被利用起来成为剧中的地窖,丰富舞台调度。对一出喜剧而言,如何完成文本到表演的转换,怎样用语言和肢体动作传递出文字背后的意蕴,考验着创作者和表演者的功力。此版演出中,一些段落的表演在原作基础上做了极大丰富,调动多种感官和表现手段。例如第二幕第三场中,莱昂德尔以为司卡班将他的恋情告密给父亲,不断逼问司卡班。剧本中的描写只是莱昂德尔拔剑在手,数次“打算砍他”,而此版演出则用了多种方式展现逼问场景:用剑刺、往司卡班的裤子里塞鱼虾、将他的头按进水桶……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搭配司卡班始终抓不住重点的“坦白”,累积喜剧效果。再如第二幕第七场中,司卡班以莱昂德尔被绑架为由向主人热隆特要钱,爱财的热隆特不愿给又不得不给,两人不断拉扯。热隆特的钱袋由一条长长的绳子牢牢挂在手腕上,拿出钱袋后,司卡班伸手要接,他却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反复“抛出—收回”,还甩着钱袋在空中画圈,之后又揣回兜里。司卡班再次拉拽,热隆特死死捂住钱袋,拖着司卡班向前踉跄。无需言语只有动作,便精准刻画出一个吝啬又无奈的父亲形象。本剧主演、扮演司卡班的本杰明·拉维赫尼舞台与银幕双栖,他在多部影片中的表演也令人印象深刻。《奇迹之味》中,他是患有阿斯伯格自闭综合征、集敏感脆弱与温柔智慧于一身的天才;《阿德里恩的异想世界》里,他又成了活在幻想世界中的内向宅男,有着奔腾的脑洞和异常细腻的内心。在《司卡班的诡计》中,本杰明·拉维赫尼将一个狡黠、热心、深谙人性、带着市井气的仆人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他瘦削高挑的身体迸发出巨大能量,唱歌、弹琴、口技、肢体表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有趣也是最难演的“打口袋”情节中,司卡班向热隆特谎称仇人找上门,骗他钻进口袋躲避一阵,借机将热隆特吊起来一顿殴打报复。这段表演中,司卡班要一个人扮演一名剑客、一队士兵等多个人物,模仿不同人物的腔调,且在不同人物间高频切换、反复跳进跳出,还要用声音模拟各种声响动静、制造紧张气氛。据说莫里哀曾经亲自扮演司卡班,因为剧团里只有他能够胜任如此高难度的表演。纵观此次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上演的多部国际作品,除了剧作本身的文学性与解读的多义性带来极大满足,灵动鲜活的表演也令人眼前一亮。除了《司卡班的诡计》,循环奔走在欲望与命运的“轮盘赌”中的《零祈祷》,将整个剧场变成表演空间、不断奔跑翻滚呐喊呢喃的《海鸥》,以及时长近8小时的“戏剧马拉松”《大师与玛格丽特》等演出中,都能看到有血有肉、真诚饱满的表演。这样的表演敲打着人们的神经,也确证着戏剧的力量是如此澎湃,如此蓬勃。供图/北京人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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