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美说相声

冯贺(左)与王冠鹏

马威在多伦多相声喜乐汇表演快板

浮云社演员在后台

浮云社演出后谢幕

在浮云相声社第一次登台前,王冠鹏感冒刚转好,但还咳嗽个不停。为了能把话说顺溜儿,他带了瓶止咳药,备场时一口气全灌了下去,周围的演员看傻了眼。药水登时见效,天灵盖冒着热气,王冠鹏捋捋舌头,迈上台,迎接自己在美国的头一场演出。观众有两三百人,他右眼视力不好,摘了眼镜,台下一张脸都看不见。好在观众足够捧场,一段《夸住宅》,掌声笑声四起,他也越说越兴奋。相声陪伴王冠鹏度过了许多孤独的时刻,对他来说,是在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浮云社帮海外游子找到家乡的感觉相声头一次到美国是在1984年,由相声大师侯宝林带队巡演,还登上了全球公认的最高级别演出舞台之一——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体育馆。相声在美国东部头一次以社团形式开始生长起来,是在2011年。几名麻省理工学院的中国博士生发起成立了波士顿浮云相声社,取自“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心”。社团目前有成员二十余人,逢端午、中秋、元旦在麻省理工学院里的一间小剧场举办演出,也在那里定期排练。浮云社成立至今,已经独立举办演出40余场。熟悉的事情用自己熟悉的语言讲出来,缅因大学博士后冯贺认为,相声非常能帮助一个孤寂的人,尤其是漂泊海外的人,找到家乡的感觉,“它让我知道虽然远离故土,但是我没有走远。”冯贺本科毕业后出国求学。因为是社团里少数有师承的演员,到美国之前,北京大小相声舞台,他基本演了个遍——冯贺还扮演着“艺术总监”的角色。冯贺跟王冠鹏在2020年初相识于网络。在海外求学这些年,冯贺接触到的、他认为“懂相声”的人超不过十个,去过“小园子”、了解专业术语和相声历史的更是没有。2022年,得知王冠鹏要到北美继续学业,冯贺非常高兴。俩人一拍即合,有了《夸住宅》这场演出。自那之后,王冠鹏正式加入浮云社。王冠鹏的天津口音很重,但他其实是12岁以后才迁居到海河边的。转学到天津后,同学们带着他看足球、听相声,其中就包括如今已不存在的和平区大金台相声茶馆。在天津的老观众们心中,这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台上是各路名家,台下支煤炉,有时还跑过去几只耗子,一张票只要五块钱。观众们捧场,演员们待人也亲近。王冠鹏去的次数多了,跟老先生们都混了脸熟。有一回,名家刘文步见他来,还问道:“作业写完了吗就来听相声?”生于那个年代的老人们,很少有正经念过书的。那阵天津相声广播还会组织相声进校园系列演出,巡演进王冠鹏的中学时,他拿了个笔记本找刘文步和搭档郑福山签名,两位老人分别写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刘文步于2018年逝世,是冯贺的师爷。王冠鹏从美国华盛顿大学毕业后去了伦敦,做足球记者,那是他相声之外最大的爱好,一年跑二三十个国家做报道。后来他因为各种原因,留在国内两年多,工作签证也过期了。本科同学要么在职业道路上顺风顺水,要么申上了顶级高校,就自己还在原地打转,这是王冠鹏的“朋辈压力”。“它在关键时刻甚至能救你一命。”王冠鹏说。在生命中,一段段相声陪伴他度过了许许多多孤独的时刻,比如备考的深夜,机场的长椅。在任何时候,打开录音,就能一瞬间回到那个“点着篝火的角落”,一个像“家”的地方。不过,留在国内那段时间,他跟相声亲近的时间多了,参与到相声珍贵史料的收集工作中。有一次他得知有关人士在筹办台湾相声名家吴兆南的纪念馆,还捐赠了吴兆南与侯宝林、魏喜奎等人的通信手稿。王冠鹏借此结识了不少名家,自己也拜了师父。好段子创作贴近当地生活的包袱段落海外游子和相声缘分不浅。除了浮云相声社,王冠鹏跟冯贺另外常去的是多伦多相声喜乐汇,那里有一位核心演员叫马威。马威在1999年出国,以化学家身份技术移民加拿大,落地后做过保洁,卖过汽车,当过报税员,开车拉过货。最初那几年,就像《北京人在纽约》里演绎的那样,他一直很难适应文化差异和身份落差。做清洁工时,他有一次被安排打扫一间肮脏无比的地下室。在吸尘器的轰鸣声中,他高歌一曲《故乡的云》。一曲唱罢,他背着机器含着眼泪走上楼梯,拉丁裔老板乐呵呵地跟他说:“我很喜欢你边干边唱的样子,看起来你真的很享受这份工作!”2004年,马威进入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化学系读硕士。2005年底快毕业时,他在多伦多的一场新年晚会上表演了一段《八扇屏》。在这段传统节目里,他结合了不少那些年国内的网络热词,比如范伟在春晚小品里的语言,比如《天下无贼》里那句经典的“21世纪什么最贵?人才!”也是在这场演出上,马威认识了几位住在多伦多的相声爱好者。2006年,他们成立了群乐茶社,这也是多伦多相声喜乐汇的前身。不同于王冠鹏和冯贺在国内的相声圈子里的浸淫,马威基本功并不太扎实,但喜好创编。在行话里,相声作品被称作“活”,这不仅是一个量词,也是对这门艺术最精准的概括。演员需要根据现场观众的反应随时调整段子内容,在海外的演员们也会创作不少贴近当地生活的包袱段落。在多伦多当地的华人圈里,两大社会话题最受关注,一个是交税,一个是治安。2024年4月1日,加拿大全国增收碳税,但也是在同一天,加拿大总理宣布给自己涨薪。在蒙特利尔的华人区,经常发生汽车被盗事件。马威说,一次一位华人看到自己的汽车正在被盗,打电话到警察局,对方的回应居然是让小偷先偷,然后再找保险公司理赔。马威把这些在加华人生活中的不快,都编进了段子里。在某些时候,传统文化的魅力也能穿透语言上的隔阂。海外的不少相声剧场都背靠环境更加单一的华人社区。波士顿浮云相声社与此不同,由于身处高校,人群的文化背景更加多元,浮云相声社的每场演出都有外国人来看。之前来过几个阿根廷观众,中文流利,每个包袱都能听懂。一问才知道,他们在华人餐馆打工,24小时浸泡在汉语环境里。社团里还有两位白人演员。其中一位叫罗兰,在麻省理工学院读数学博士。最初还是观众,听了一年后加入演员团队,去年中秋演出,还表演了一段传统相声《十全十美》。虽然汉语熟练度还赶不上著名外籍相声演员大山,可通过简单的日常对话聊出个包袱,完全可以做到。相声圈是理想中纯粹、真诚的样子在多伦多的相声圈里,马威绝对是个热心肠。王冠鹏和冯贺这些演员到多伦多演出时,马威常常驱车前往接机,还联系朋友帮忙解决住宿。多伦多相声喜乐汇是在当地政府注册的非盈利组织,向市政厅申请拨款,也一直是马威在运作。在北美,相声无法被当成挣钱的营生。浮云社和喜乐汇,票价基本都是十块二十块美元,一张票钱买不了半袋大米。浮云社演出用的音响、桌子,都是社员自己凑钱买的,平时存放在一间仓库顶层。每次演出,得一早去搬梯子扛下来,塞到车里。到了剧场也是一通忙碌,有人负责发放场刊,有人在后台给演员们订餐。还有三箱子演出服,都得提前拿出来挂烫熨好。大褂不能有褶,这是规矩。相对于剧场,海外的相声园子更像个真正的“茶馆”。台上台下不少都是亲朋好友,知己故交。聚在一块,不只为了看演出,也是为了听几句家乡话,聊一聊海外生活的境遇近况。演员和观众也没有什么分明界限。王冠鹏说,有一次在多伦多演出,一位做律师的老移民专程从外地赶来,给好几个朋友买了票,还给一后台的演员带了几大袋天津包子和煎饼果子。他说,自己在天津就爱相声,演员们在海外演出不容易,能做的不多,但一定尽力支持。王冠鹏把相声和相声社团比做一个温室,一个“别处”。这些说相声的人们,有的在为身份发愁,有的在苦修学业,社团里的劳动都是无偿的,相声也不是任何人生活的全部。但它会是生活中除了柴米油盐、散碎银两以外最重要、最真挚的事。这也切中了相声,或者说喜剧的本质。它的笑料来源于生活,甚至很多时候是生活中那让人烦恼的部分。而听者,也能在其中暂时忘却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不快。马威说,在加拿大演出的窍门就是吐槽市政,那些贴合生活的包袱一出,保准能响。“虽然我们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但乐出来总是好事。”“纯粹”“真诚”,王冠鹏这么总结海外相声圈的氛围,这是他理想中,相声应该有的样子。有魅力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载体相声从未脱离过时代,甚至在有些时候,它还引领着时代风潮。生于十九世纪末的相声宗师张杰尧,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创演过诸如讲解现代医学的《生理风化》、介绍环球风貌的《世界洲洋》、描述西方科技的《飞机发明史》等让国人开眼看世界的相声作品。对中国曲艺感兴趣的当地人并不少。冯贺的学校有个中文角,他有时候去那里社交时,会拿上一副快板。打上点,唱上一段绕口令,“老外们都疯了”,追着冯贺问他唱的都是什么意思,还跟着他开始背“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八百标兵奔北坡”。还有一次浮云社演出,剧场刚结束一场交响乐,一群外国观众散了场,围在门口过道里,看浮云社演出的开场快板。通过这些事,冯贺意识到,中国传统曲艺的魅力,是能被其他文化背景的人们所接受和喜爱的。他和王冠鹏都有个想法,那就是让浮云社的活动不只限于海外相声爱好者的圈地自萌,而能和当地文化融合得更加紧密,进而让相声成为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载体。在国内收集相声史料时,王冠鹏碰到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一字一句把那些百年前的相声作品背了出来。老人对王冠鹏说:“你要是再不问我,我就要把这些东西带到坟墓里去了。”这让王冠鹏感到非常心疼。穿上大褂,他总会想起那些老人。海外各地的相声班社,大多是在中秋、春节这类传统年节时举办演出,他们没法像国内专业团体那样保证演出频次。王冠鹏们也珍爱着他们的剧场,像耕种自己的田。准备上台的时间里,因为很多演员要么没住在一个城市,要么工作学业繁忙,有时候排练还要靠线上会议进行,可浮云社的舞台上,每场演出都有新作品,观众更是捧场,“无论你演成什么样,都有人鼓掌。”王冠鹏说。去年中秋汇演,一位快板演员,从蒙特利尔开车八个小时赶到波士顿,只为打一段十几分钟的开场板。“你总需要些存在于生活而又略高于生活的东西。”王冠鹏说。对他们来说,这是相声能带给他们的。关于做梦,关于寻根,关于认同。在马威所在的多伦多相声喜乐汇成立时,关于剧场背景音乐的选择,几个人曾经发生过一场争论。马威希望用那首《我曾经听见一个春天》。这些名家名段,代表了几代人心中那个属于相声的春天的时代。冯贺觉得这首歌“太悲”,听了总想哭。歌曲中提到的演员们正在一批批老去、离开。曾经给王冠鹏绘声绘色重现百年前相声场面的、他的师爷杨宝璋,在2023年冬天离世。但幸运的是,那些记忆,他没有全带到坟墓里去。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用了那首每天都会在天津相声广播播放的《说学逗唱》:说一说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学一学天地万物冷暖人情逗一逗嬉笑怒骂赵钱孙李唱一唱人间正道淳朴民风……一个个午夜,王冠鹏会在海外的某个城市一次次穿越那些属于相声的时代。他还记得自己2022年9月临出国,正准备着在浮云社的第一场演出,师爷杨宝璋神采奕奕地跟他说:“我年轻十岁的话,也想去外面看看。”文/本报记者李一鸣统筹/刘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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