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面团

◎李建新

有一些作家,我一直记得“认识”他们的具体时间,精确到月。都是先从一本《语文》杂志的封二,看到他们的照片、赠言、简介,杂志中照例有一篇他们回忆自己青少年时代的短文,然后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作家。

三十年前的一本书

1993年4月,我在那本杂志上看到了刘震云。照片里的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侧脸还有一圈拍照时闪光灯勾勒的影子。作家简介中,说他有小说《故乡天下黄花》《单位》《一地鸡毛》《塔铺》。不久后,从学校附近的小书店里买了一本旧刊,1991年第1期《小说家》,《一地鸡毛》正在其中。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借读后,说小说里写的故事跟他叔叔家很像。

那时候每个班都有学校给订的一份《中国青年报》,在报纸上偶尔能看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图书邮购广告,花边框括出一小块,列几个书名,最后几行提醒,购书时请在汇款单附言栏写清楚书名,每本书加收百分之十邮费。记得在高考前不久,我从广告上看到了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周末去邮局汇款,书款加邮费,大约是七元五角。

收到书时忙着复习考试,已经没心情看小说了。暑假在家,才一字一句读完。确实是一部不一样的小说,读完甚至有点儿回不过神来。我后来对别人说,总觉得作为河南人,读刘震云的小说有一些“优势”,不是方言的问题——其实他的文字并没有刻意使用河南方言,任何地方的人都能顺利读下去。《故乡天下黄花》的叙述语言相当俭省,甚至只有粗线条的勾勒。作者笔下人物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对话和话中之话,却非常贴近我看到的、熟悉的河南人,粗线条背后其实有大量的留白。我是想,那些东西“非河南人”未必读得出来。读这本书之前,已经看过《白鹿原》。比较起来,《故乡天下黄花》的字数可能只有《白鹿原》的一半,但在心里掂量,分量却一点不比它轻。《白鹿原》作为“史诗”,还是带有一定的“抒情”色彩,《故乡天下黄花》则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新写实”与“新历史”

《故乡天下黄花》和《故乡相处流传》,是我阅读次数最多的刘震云小说。《故乡天下黄花》初版于1991年,我邮购的这本已经是第三次印刷本。刘震云出版于1993年的《故乡相处流传》,我在八年之后才读到。在一家特价书店买到华艺出版社初版本,错字非常多,但是小说狂放的叙述让我来不及去挑错。

《故乡天下黄花》扉页有献词“此书献给我的外祖母”,到《故乡相处流传》,题记是戏仿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这玩笑开得过分”。这部小说把同一组人物放在几个典型的场景里,像轮回似的演绎他们的几辈子。无论在曹操、袁绍的时代,还是在朱元璋的时代、陈玉成的时代,封建社会的法则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在位者争权夺利发起战争,又为自己的各种卑劣行为涂脂抹粉……这种轮回,简直像鬼打墙似的再也走不出去了。

刘震云早期的小说,被评论家贴的标签是“新写实”,《故乡天下黄花》等长篇则被冠以“新历史”的名号。文学史家划分流派,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其实同为“新历史”的作家和作品,差别又何其大。

持续发酵的面团

前几年有机会做书以后,一度想亲手把《故乡天下黄花》和《故乡相处流传》再出版一遍。努力几次,没有机会。有这个念头,主要是觉得两本书的装帧太普通了,哪一个版本都没让人眼前一亮。有段时间经常看油画家段建伟的画,他笔下的河南农民,有种欲言又止的朴拙,很多场景、人物的动作又特别“河南”,设想用段老师的画来做刘老师书的封面或插图,应该很“贴”。不过因为版权的问题,未能实现,只能列入备忘。

迄今为止,刘震云是出新书我必买的作家之一。而且,基本上买到每本新书都会尽快读完。也许是“早期记忆”过分顽固,包括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一句顶一万句》在内,都没有《故乡天下黄花》和《故乡相处流传》给我的印象深刻。在很多地方,农村蒸馒头的习惯,每次和面后会留下一小块富含酵母菌的面团,下次发面的时候作为菌种使用。这块面团,有的地方叫面引子、面起子、老面、酵子、面肥,我们那儿叫面渣头,不知道刘震云的故乡延津怎么称呼这团面?我常常觉得,那两本“故乡”,有点像刘震云后来作品的“面渣头”,无论后来发面的松软程度如何,有哪些添加剂,菌种仍然来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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