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离开登比路之前，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一种文化的消亡，因为电视出现了。那栋房子里有电视之前，男人们下班回到家的时候，茶已经摆在桌子上了，火烧得正旺，角落里的收音机传出轻柔的话语和音乐。他们洗干净之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边坐着女人、孩子和整栋房子里所有能哄下楼来的人。食物从烤箱里一盘接一盘飞出来，茶煮好了，啤酒端上来了。男人们脱掉套衫或夹克，穿着衬衫，散发着生命的光彩。他们一起聊天、唱歌，把一天遇到的事情讲给大家听。他们习惯性地说脏话、争吵、大声嚷嚷，然后互相亲吻、和好，就这样兴致勃勃地闹上六个多小时，到了深夜12点或凌晨1点，上床睡觉。”
这是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的冬夜。
英国人的夜晚是热闹的，满的。中国人的冬夜，像一副水墨画，有很多留白，有空。也有食物，但清净，有诗意。——不过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了，现在我们也进入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一种文化的消亡的时期，人们被移动设备侵袭，绑架。我爸常刷着短视频睡着。朋友凯丽的妈妈前年做癌症手术，麻醉醒过来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要手机：“抖音……”。
真是讨厌这种被绑架的日子。
我喜欢朱自清和张岱的冬天。朱文里：“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
明王朝灭亡后，张岱写了一篇小品文，记录去西湖的湖心亭看雪。湖中人鸟声俱绝。“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张岱像是用一支毛笔画下了诗情画意的风景：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 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中午时分，雪还没有化完，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到江滩上黑点点一片，是在那里游玩的人们。有摊贩在售卖一种滑雪的坐垫，小孩子坐上去可以从长江江滩的斜坡上一直滑下去。朋友告诉我，他的发型师因为生意不好，也去摆摊卖这种滑雪坐垫去了。
昨天下午天气太冷了，我坐在小太阳前看书，S发消息来约我一起去泡汤。自由职业的好，就是时间基本可控。
我马上收拾好换洗衣服，吃了一块黑巧克力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就已经雀跃和期待，为这个提议叫好。预感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周末。果不其然，在温暖的水里泡着，整个人变得放松而快乐。闭上眼睛在云雾缭绕的汤池里，感到建筑物的边界消失，似乎看得到宇宙。我想如果是在野外泡温泉就更好了，露天的石头砌成的温泉池，雪花一边飘洒着，夜空里甚至没有星星，空气很新鲜，四野无人。
我们一直泡到黄昏，还吃了一顿晚饭，才出来打车回家。回家后感到疲乏，一直睡到早晨十点半。
冬天都快要过去了，才发现泡汤的乐趣，略有一点可惜。约好在天气变暖之前，每个星期都来泡一次。
泡澡的时候生出了一些想法，一个是觉得太费钱太奢侈了，这种享受，是不是不应该，对修行也不好。另一个想法是，“啊泡澡也要趁早啊老了就泡不动了”，老胳膊老腿的真是会觉得累呢。
从汤泉穿好鞋子出得门来，看到一组家庭带着两个小孩在前台咨询。这里是可以过夜的，还能吃水果、用晚餐、按摩、搓澡。前台服务生说当晚人很多，恐怕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了。两个小孩跑过来问父母：“大人们，你们办好了吗，怎么这么啰嗦”，我看他们推着行李箱，忍不住好奇地冲他们问：“你们从哪里来呀？”，连个小孩抬眼望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他们也许不会想到有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跟他们攀谈。
提着包走去路边等车。空气湿冷冷的，我缩在牦牛绒大围巾里，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那一天她跟永尾完治也是泡完了温泉出来，裹在羽绒服里快乐地端着盆子走在星空下。那种快乐，跟我泡完澡也差不多吧。
“走老路，到不了新地方”，我跟S说了一句前几天一位工作伙伴告诉我的“鸡汤”。龙年我们都在走一条新路，一开始我还是有期待的，但走到今天，忽然想通了，对任何事都不做期待了，想做的时候就全力以赴（包括开心），不想的时候也不鸡自己了。反省是自己在摆烂吗？好像也不是，是认命吗？好像也不是，是佛系吗？好像也不是。只是觉得仿佛应该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子，那就这样子好了。
以前不太理解S跟我说的“要学会延迟满足感”，这几个月一直看苏轼和素锦的故事，忽然懂了他的意思，“不要太看重眼前的利益、放大眼前的困难”，人的一生那么长，眼前这点小起小落、小得小失，真的算不得什么，大多数事情我们要把生命拉长来看才能知道是非得失是否值得，但那时候已经不再重要了，评判我们的也不是我们自己了。走好脚下的路，让每一步都能抵达新地方。只要不是在老路上，或走或跑或躺（不是永远躺就行）总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我想这就足够了，因为，这就是我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