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影人
看完9月最期待国产片《妈妈！》，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重温贾樟柯导演的《站台》。
主要是为了重温电影中那个县城80年代女孩钟萍，在故事里，她热情澎湃的跟那个时代格格不入，“像一名西班牙女郎”。
饰演钟萍的演员叫杨荔钠。
正是电影《妈妈！》的导演。
虽然《妈妈！》是杨荔钠第一部登陆院线的非纪录片作品，但她早已是业内久负盛名的女性导演。
她导演的“女性三部曲”前两部《春梦》、《春潮》，关注的都是当代中年女性的身体欲望和情感困境。
但看片名就明白，这两部片不仅上不了院线，《春梦》更是快十年了连流媒体也没上，只在一些电影节展映过几场，看过的人寥寥。
《妈妈！》是“女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原名《春歌》。
《春梦》表达的是女性在婚姻中的压抑，《春潮》表达的是女性在整套社会秩序下的压抑，《妈妈！》的视角乍一看好似收窄了很多，但其实不然。
电影讲的是一位85岁的老母亲费尽心力照顾65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女儿的故事。
耄耋之年的妈妈照顾古稀之年的女儿。
所以，电影首先是一部主题为“母爱伟大”的亲情片——这么理解不能说错。故事核心的动人部分，确实就是85岁的老母亲，从头学习如何照顾女儿，如何和女儿身上婴儿般的遗忘、恐惧、任性做辛苦斗争。
过程中，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多次倒置，是故事的绝妙之处。
一开始，85岁的母亲宛若任性少女，不听话爱捣乱。而65岁的女儿，则稳重枯燥，一切准则都是“做对的事情”。
这一段，母亲是女儿，女儿是母亲。
而“做对的事情”也成为电影里反复被提及的题眼。
但随着女儿确诊，母女关系再度倒置，压抑的女儿找回任性的女儿本色，逍遥了一辈子的老母亲，则被迫学习照顾女儿，重头建立全新的母女关系。
这一段关于阿尔茨海默侵袭身体的描述，让我想起那部拿过奥斯卡的同题材电影《依然爱丽丝》，两部电影甚至用了同样一个桥段：
昔日高知优雅的女教授，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在自己家里，尿湿了裤子。
我当初看《依然爱丽丝》就被这个场景满溢出来的羞耻感击中，如今在《妈妈！》里再次看到，依然不忍卒读。
这是电影的第一个维度，一对老年母女孤独对抗毫无胜算的阿尔茨海默，细节充分，煽情克制，表演精湛。
但杨荔钠导演的表达野心不止于此，电影还有第二个维度。
奚美娟在片中饰演的女儿是一位自律到堪比清教徒的女性，她大学物理教授退休，吃素，生活极度节俭。
被人诬陷被人辱骂甚至是被入室抢劫，她也心平气和，优雅洁白如寒霜。
突如其来的阿尔茨海默，不仅倒置了她和母亲的关系，更是彻底重置了她的人生。
这层主题，让我想起了《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生命的最后，你会忘记你最熟悉的一切，你会忘记你爱的一切，最终你会丢失你拥有的一切。
然后发出那个疑问：到了这一步，你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答案非常残酷：生命的最后，你会忘记爱，忘记财富，忘记学识，只留下碎玻璃一般的各种恨意。
而《妈妈！》给出的答案也类似：生命的最后，她的财富失效了，她的善良失效了，她的优雅失效了，她一切的爱都失效，只剩下漫无边际的虚无，和碎纸片般的悔恨。
电影用一套蒙太奇镜头将这种感觉表达的淋漓尽致：
她坐着孤舟飘荡在漫无边际的水中，水面上飘零着写满文字的纸片。
规整、优雅、充满秩序感的一生，被阿尔茨海默症彻底扭转为轻佻、暴力和凌乱。
最让我心酸的一幕是，一辈子吃素的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无意间尝到了母亲做的红烧肉。
她狼吞虎咽，连吃数块。
那是一种自己彻底背叛自己的感觉。
仿佛是在极尽喟叹：你人生前60年自以为是的坚守，有什么意义呢？
这层残酷，比《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我只记得恨你们，完全不记得爱你们”的主题，更加摄人心魄。
但电影最超出我预期的，是第三个更隐晦、更深刻、更黑色的主题。
在阿尔茨海默之前，女儿的人生被摧残过一次。
“人生要做对的事情。”
那次摧残涉及特殊年代，是系统性的，逃无可逃的。
且正是那次摧残，让她原本自由、浪漫的人生，切换到了规整、冷酷、充满秩序感的反面。
这巨大巨大的讽刺你看明白了吗？
她前面的人生之所以如此简洁、冷清、无欲无求，是因为她一直被巨大的忏悔裹挟。
而无坚不摧的阿尔茨海默症，让65岁的她终于丢掉了那压迫她一辈子的忏悔，找回了她原始的人生情绪。
阿尔茨海默症摧毁她，阿尔茨海默症也找回了她。
代价是人生被彻底清空，以及85岁的母亲真正老去。
耐人寻味，心惊胆战，只能点到为止了。
演员部分，吴彦姝和奚美娟毫无疑问是艺术家级别的表演，吴彦姝把85岁的少女演得恰如其分，每寸戏都充满了细节。
老人家甚至还在片中表演了劈叉和平板支撑。
奚美娟则在两种人格的无缝切换中，给足了观众揣摩空间，最终让有心人轻轻触摸到那个只能叹息不能明说的隐藏主旨。
但电影缺点也有。
我盲猜最后20分钟，为了顺利上院线而做出了妥协。
尤其是文淇最后那一段突如其来的幸福氛围，不仅情绪脱节，更是毁掉了奚美娟和文淇她们两个角色在开始阶段营造出的情感留白。
最后的海边起舞，也有那么一点为了温情而温情的意思（我最初还以为会是母亲推着女儿一起微笑地走向大海深处）。
在我心中，电影应该结束在那个场景：
清晨阳光照进屋里，陷入彻底虚无的女儿在凌乱的椅子上颓坐失神，而老母亲，则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闭目不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