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ChatGPT之父”奥特曼被OpenAI董事会闪电罢免后,短短一周,连续发生了三次反转,把吃瓜群众都转晕了。现在尘埃落定,我们来看看这个权斗故事说明了哪些道理。
首先来回顾一下扑朔迷离的过程。
一波三折
11月17日周五下午OpenAI董事会宣布罢免CEO奥特曼,最大的投资者微软第一时间表示这不影响微软与OpenAI的合作,微软将继续支持OpenAI。
奥特曼被罢免后几个小时,董事长、总裁布罗克曼(Greg Brockman)宣布离职,随后三个最高层的研究员(Jakob Pachocki, Aleksander Madry, and Szymon Sidor)宣布离职以示抗议,并表示将追随奥特曼和布罗克曼。越来越多的关键人员表示将采取同样的行动。
投资者紧张起来,包括微软。周六(11月18日),微软与Tiger基金、Thrive基金等主要投资人出面调停,奥特曼对于回归表示犹豫不决,提出回归的前提是董事会成员辞职。大批员工也要求董事会辞职,并设立了一个最终期限,下午五点,过了五点,董事会不辞职他们就辞职。董事会含糊其辞,到了五点并没有辞职。员工又将最终期限推至周日下午五点。
周六(11月18日)晚上,奥特曼在X平台上发信息:“我太爱OpenAI的团队了。”大批OpenAI员工回复心形表情,以此表示将追随奥特曼。这好比是OpenAI的一个民意测验。
周日(11月19日),奥特曼在X平台发图片信息,他再次来到公司,和董事会进行最后的谈判。主持谈判的微软CEO纳德勒(Satya Nadella)显然希望双方尽快达成一致,最好在周一股市开盘前搞定。
然而事与愿违,实际上,在投资人紧锣密鼓地物色新董事会成员,为奥特曼的回归做准备的时候,董事会在悄悄地物色CEO,以取代临时CEO慕拉提(Mira Murati)。慕拉提此前表示她将把奥特曼和布罗克曼请回来担任某种角色。
周日晚些时候,董事会宣布,Twitch的联合创始人希尔(Emmett Shear)将成为OpenAI的新CEO。一个公司三天换了三个CEO,也是史无前例。
几个小时后,周一(11月20日)凌晨,微软CEO纳德勒“十分激动地和大家分享特大好消息”,奥特曼和布罗克曼将加盟微软新成立的高级AI研究团队,奥特曼的头衔是CEO。纳德勒表示:“将迅速采取行动,为两位的成功,提供他们所需的一切资源。”
奥特曼回复道:“使命继续。”(The mission continues.)
纳德勒回复奥特曼,列举微软公司内部创新的成功案例,让奥特曼放心:“多年来,我们已经学到了很多经验,如何在微软内部给予创始人和创新者空间,让他们建立独立的身份和文化,包括GitHub, Mojang Studios, and LinkedIn领英等。我期待与你也这样合作。”
周一(11月20日)早上,700多名OpenAI员工联名给董事会发了一封信,要求把奥特曼和布罗克曼再请回来,如果董事会不这样做,他们将集体辞职,加盟微软。签名的人中有担任了一天临时CEO的慕拉提,这还可以理解,然而诡异的是首席科学家伊尔亚·苏茨克维(Ilya Sutskever)也在其中。
这封信还提到:“微软向我们保证,如果我们愿意加入,他们的这个新子公司有足够的位置欢迎所有OpenAI员工。”
周一(11月20日)下午,OpenAI负责全球事务的副总裁给全体员工发了信息,称奥特曼和剩下的三个董事以及新CEO希尔正在继续商量,今晚尚不能得出结果,计划周二上午继续讨论。
微软CEO纳德勒表示有点摸不清头脑,不过不管怎样,他支持奥特曼,来微软也好,回OpenAI也好。而微软CTO则表示,对于加盟微软的OpenAI员工,薪酬将与原来一样高,如果不是更高的话。
周三(11月22日)凌晨,OpenAI宣布已达成原则性协议,奥特曼将回归OpenAI担任CEO,新董事会将由Bret Taylor, Larry Summers, and Adam D’Angelo组成,D’Angelo是原来三位独董之一。这个董事会的任务是物色、审核、任命一个最多由9人组成的新董事会,微软申请一个席位,奥特曼也申请一个席位。大家均表示将请独立第三方彻查这次事件。
随后,微软CEO纳德勒发帖对大家表示祝贺,并希望不要再出现更多的令人惊讶的事情。奥特曼则表示,期待回归OpenAI,继续发展与微软的“深厚的合作伙伴关系”“微软是ChatGPT最大的财务支持人”。
OpenAI的另一个大投资者Thrive基金表示,奥特曼的回归是对公司、员工、对基于他们的技术开发产品的其他公司,以及对整个世界最好的结局。
故事到此结束,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新的反转,应该算是尘埃落定了。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各个角色。
微软,救火还是趁火打劫?
事发后,微软表示自己事先并不知情,也是在董事会宣布决定后才知道的。但是它在事发后第一时间表示对没有了奥特曼的OpenAI的支持,并没有质疑董事会的决定。只有当总裁、三个最高层的研究员以及大批关键员工表示将追随奥特曼离开OpenAI的时候,才慌了手脚,赶紧和其他投资人一起出面斡旋调停董事会与奥特曼的关系。
然而调停的结果是,董事会火速另请了CEO希尔,而奥特曼则表示将加入微软。微软CEO纳德勒凌晨第一时间发文宣布这个“特大好消息”,急切地要将生米煮成熟饭,怕有变故;并且表态将给奥特曼充分的自由和支持,给奥特曼吃定心丸,怕他变心。
这让人惊讶,微软到底是去救火的还是趁火打劫的呢?第二天,OpenAI几乎所有员工表示如果董事会不把奥特曼请回来,将跟随奥特曼加入微软。微软CTO更是表示欢迎位置充足,容得下所有OpenAI员工,且待遇不变,甚至更高。
如果OpenAI员工果真都跟着奥特曼加入微软,那么就等于微软用极低的价格获得了一个目前估值900亿美元的公司。
假如故事就这样结束,那将十分可笑。这几年,奥特曼与微软不断斗争,一方面要获得微软的资金支持发展,一方面要保持独立,拒绝“被包养”,确保人类最先进的AI技术不被一家公司垄断。结果就这样被廉价吞并,岂不荒唐。好在奥特曼似乎还没有那么糊涂,重新回到了谈判桌,和董事会达成协议,重归OpenAI。
随后,微软CEO纳德勒表示,不管奥特曼怎么选择,微软都支持他。
首席科学家苏茨克维,出尔反尔
奥特曼被罢免的消息出来后,坊间比较一致的判断是首席科学家苏茨克维主导发动了此次“政变”。然而,第二天,苏茨克维的名字出现在员工要求董事会请回奥特曼的联名信上,他还发帖说:“我很后悔参与董事会的行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OpenAI。我热爱我们一起创造的一切,将尽我所能重新团结公司。”
显然,苏茨克维低估了奥特曼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是想把奥特曼赶出去,但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意味着OpenAI分崩离析,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转变了立场。
此外,有消息称,布罗克曼的妻子也出面请求苏茨克维三思。苏茨克维是布罗克曼夫妇的主婚人,私交甚笃。
2015年苏茨克维从谷歌辞职出来,奥特曼、马斯克等人围绕他创立了OpenAI实验室,并设立成一个非营利组织,就是为了不让谷歌垄断人工智能技术,也不让任何一家公司垄断,以确保人工智能造福全人类。如果现在奥特曼带着团队投入微软的怀抱,让微软成为霸主,那么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失去了意义。
去年ChatGPT爆红后,作为OpenAI的CEO,奥特曼誉为“ChatGPT之父”,然而从技术上来讲,苏茨克维才是真正的灵魂人物。
|苏茨克维(右一 )
苏茨维克1985年出生于俄罗斯,5岁随家人移居以色列,后又随家人移居加拿大。师从多伦多大学杰弗里·辛顿(Geoffrey Hinton)教授攻读博士。
辛顿1947年出生于英国,1978年获得爱丁堡大学人工智能博士学位,后去美国任教,因对里根时代的政治理念不满,移居加拿大。他是2018年图灵奖得主,英国皇家学会院士,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
辛顿在人工智能领域研究多年,选择了神经网络的技术路线。但是,这条技术路线不被看好,因为当时计算机算力落后,出成果很慢。辛顿几乎死心了。他招收了一些博士生,希望他们坚持神经网络的技术方向,一代代坚持下去,也许100年后会有所突破。
没想到,10年后计算机算力大增,神经网络这个技术方向成为现实。这时他招收了苏茨维克和另一个博士生亚历克斯·克里切夫斯基(Alex Krizhevsky)。2012年,师徒三人完成了一个新型神经网络的开发,在当年9月30日的ImageNet人工智能大赛上一举拿下冠军。不少公司慕名而来。师徒三人就成立了一个公司,接受竞价。
当时参加竞拍的公司有四家,百度、谷歌、微软以及刚刚成立一年的英国公司DeepMind。
师徒三人觉得谷歌比较有道德,公司章程里明白写着“不作恶”,于是接受了谷歌。谷歌专门成立了一个人工智能新部门谷歌大脑,由三人领导。他们没想到的是,后来谷歌与美国国防部进行的人工智能研究合作项目Project Maven在2018年曝光,员工抗议,拿出公司章程“不作恶”条款要求公司管理层解释,管理层索性将“不作恶”这条删除了。
2014年1月,谷歌把DeepMind也收购了,由三人指导。
2014年DeepMind开始开发围棋软件AlphaGo;2016年AlphaGo击败人类世界冠军李世石。2019年,专门用来玩星际争霸的AlphaStar以10:1战胜人类职业玩家,在团队协作人工智能领域取得突破。2018年,用于预测蛋白质折叠结构的AlphaFold颠覆了这个领域。
苏茨维克的师兄克里切夫斯基于2017年从谷歌退休,彻底退出人工智能领域。
辛顿教授于2023年从谷歌辞职,他警告世人说,从长远来看,自主人工智能系统可能会对人类构成严重威胁。据报道,辛顿对自己的部分研究工作感到后悔。
苏茨维克和导师的观点相似,认为通用人工智能AGI必然很快能超过人类,所以应该从现在开始为面对超越人类智慧的AI做准备,而现有的控制AGI的方法不适用于比人类更聪明的人工智能。
2023年7月,苏茨维克在OpenAI内部成立了一个小部门,叫“超级对齐”(Superalignment)。目标是制定一套故障安全程序来控制AGI技术,计划将OpenAI全公司的计算资源的五分之一分配给这个部门,并在四年内解决这个问题。在开发出这种控制技术后,才把AGI技术开放给人类使用。
奥特曼以及投资人显然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希望比较激进地商业化,还有OpenAI生态圈中的众多创业公司,它们着急要快速成长为小独角兽。他们和苏茨维克的理念相左。
苏茨维克很可能是因为这个根本原因而发动政变开除了奥特曼,具体触发事件很可能是奥特曼在APEC峰会上的发言。董事会在宣布开除奥特曼的公告中称:“董事会认为奥特曼先生在与董事会的沟通中不够坦诚,妨碍了董事会履行职责的能力。”具体如何不够坦诚,并没有解释。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开除奥特曼,目前不得而知,双方都表示将通过第三方彻查此事。
无敌独董,以全人类的名义
苏茨维克应该是政变的主导者、策划者,说动了三个独董一起行动。但是他很快倒戈,在联名信上署名,要求董事会再把奥特曼请回来。诡异的是,在主导者变卦后,三个独董并没有顺坡下驴,而是坚持“抵抗”,甚至火速招进来了一个新CEO,令事态进一步恶化。
独董是不参与公司管理的外部人,他们也不持有OpenAI的股份,实际上奥特曼、布罗克曼、苏茨维克三个参与管理的执行董事也不持有OpenAI的股份。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安排,2015年在特拉华州注册的OpenAI实验室是一个非营利组织,由它完全掌控2019年注册的OpenAI Global公司,微软等投资人获得的是这个公司的股份,但是在董事会都没有席位。只出钱,不允许说话,没有决策权。有话语权、决策权的六个董事都没有股份。
这不太符合现代企业的公司治理原则。现代企业的公司治理原则,用大白话来讲,就是谁出钱谁说话(Money talks)。也就是说,谁的钱,谁决策。这是效率最高的一种安排。背后的道理是产权与效率的关系。
通俗来讲,你拿自己的钱办自己的事,是最尽心尽力的;你拿别人的钱办别人的事,就说不好了;你拿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这是不合法或者不道德的;你拿自己的钱办别人的事,这是慈善。
OpenAI的执行董事都比较特殊,首席科学家苏茨维克是理想主义的科学家,不缺钱,不爱钱;CEO奥特曼是连环创业者、投资家,不缺钱,不爱钱;总裁布罗克曼是连环创业者,不缺钱,不爱钱。他们都秉持OpenAI的宗旨,让通用人工智能(GAI)造福全人类,而不是造富投资人。
他们认为投资人被资本牵住了鼻子,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不能让他们做决策。于是请了三个与OpenAI没有投资关系的外部人担任独立董事。
Adam D'Angelo,美版知乎Quora的CEO;Tasha McCauley,女性创业者,前GeoSim CEO,好莱坞明星约瑟夫的妻子;Helen Toner,乔治敦大学安全与新兴技术中心战略与基础研究基金主任。
这三位没有投资于OpenAI,是不是就与OpenAI没有利益冲突了呢?看来未必。
Adam D'Angelo被誉为硅谷最聪明的CEO,然而他自己的公司也在研发人工智能模型Poe。前一阵奥特曼在OpenAI开发者大会上推出了GPTs, Poe的发展之路被切断几乎是确定的结局。
知情人士称,这让Adam十分恼火。他自己创办、经营了14年的Quora,其前员工就爆料说,Adam会突然解雇高管,毫不考虑对员工的影响,并且不会解释解雇理由。有一次解雇,Quora的员工十分不满,以至于第二天有几十人集体罢工。
至于另一名董事Helen Toner,此前曾遭到奥特曼的批评,她写的一篇论文批评OpenAI在人工智能技术安全方面所做的努力不够,同时赞扬了其竞争对手Anthropic。她和奥特曼发生激烈辩论。奥特曼甚至曾和高管讨论,准备停止聘任她为董事,还没来得及行动,自己就被开除了。
如此看来,首席科学家苏茨维克是被当枪使了。
在奥特曼被罢免几小时后,OpenAI首席战略官Jason Kwon在一次视频中与剩余的董事会成员发生了冲突。在通话中,Kwon谴责董事会罢免奥特曼是在危及公司的未来,并且这也违反了董事会成员的责任。对此,Toner表示:“董事会的使命是确保公司创建对全人类都有益的人工智能,即便公司因此解散了,也符合董事会的使命。”
估计微软等投资人知道了这话,要惊倒了。三两个看似无足轻重、抱有私心的人可以随时以“对全人类都有益”的名义,让他们的几百亿美元打水漂。这样的治理制度,谁还敢陪你玩呢?
怪不得这次谈判后的结果是最终将组建九人董事会,微软坚持要获得董事会席位,奥特曼也坚持要获得席位。
今年5月份,奥特曼在国会山参加听证会,有参议员问他,你能从OpenAI拿到多少钱。奥特曼回答:“我没有OpenAI的股份,工资只够交社保。”议员提醒他:“那你可能有麻烦了,最好找个律师咨询一下。”果不其然。
可见,不管多高科技的公司,不管多纯粹的宗旨,不管多高尚的创始人,不根据人性,不根据产权与效率关系的规律,设计治理制度,终归是要吃大亏的。
但愿奥特曼吃一堑长一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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