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姓周,我的外婆姓鲁。可能绍兴实在太小了,鲁迅家(周-鲁)的姓氏搭配在我们那还挺常见的,我舅舅舅妈也是。外公的父亲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人称“兰芳先生”,据我研究民俗学的朋友说,包括姓周的族人,当时都住在浙江绍兴的鱼化桥、凤仪桥(亦或凰仪桥)以及长桥附近,传说都是周敦颐(1017~1073年)的后代。
我在研读《东坡易传》的时候,其实早就知道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所以我在演讲分享的时候,经常比划“太极图”,“水者,有无之际也”,就从太极里面的那根分界线开始画,这股子水流出来,貌似是两分的世界,实际上,它的流向是“离于无,入于有”(离开黑,进入白)。苏东坡把从无到有的创造生成逻辑,用水哲学表达,可能就是基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表明万物刚柔、动静、形理之辩证哲学思想。
我今年帮杭州东坡大剧院做驻场剧的时候,也查到苏东坡与周敦颐之子周焘在杭州交往很多。苏轼任杭州知州的时候,周焘任两浙转运使,二人经常结伴出游。
周焘曾写有《观天竺激水》诗一首:“拳石耆婆色两青,竹龙驱水转山鸣。夜深不见跳珠碎,疑是檐间滴雨声。”
苏轼则和诗一首《杭州次周焘韵游天竺观激水》:“道眼转丹青,常于寂处鸣。早知雨是水,不作两般声。”
明末清初的黄宗羲在写《宋元学案》提到:苏东坡应是周敦颐的“私淑”(注:即没有得到某人的亲身教授,但又敬仰其学问并尊之为师、受其影响的情形)。
南宋朱熹的高足、为周敦颐写《年谱》的合州人度正这样写道:
“其后苏文忠公追赋濂溪诗,有曰‘先生岂我辈,造物乃其徒’。言之至此,是必尝见《太极图》者,故推之于造物以形容之也。”
我想,苏轼在1082年黄州的星空下,写着他的赤壁赋的时候,也研究着他家学任务《东坡易传》时,一定会想到生命涌动着某种规律和道。生命力运动起来的时候,一定会思考宇宙的。思考宇宙在冯友兰的定义里,就是最深刻的反思力量。
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心在宇宙之中,宇宙在心中。
中国哲学史上,是周敦颐第一个系统地融合了儒和道。所以,我一直觉得,他被大大地低估了。从中国哲学的源头上去看,一切思想元素似乎早就形成,剩下的就是排列组合。
唐代的佛教徒认为,传统哲学的宇宙论和心性论是浅薄的,比如华严宗大师宗密《原人论》就攻击“元气论”,是迷执、假有。而周敦颐的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宇宙本体落实到了心性论——用“诚、神、几”,三字定调。
寂然不动者,诚也;
感而遂通者,神也;
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
《周子通书》里充满了人生的辩证——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幸第八》。”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顺化第十一》”
“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势第二十七》。”
……
最后那段话极其具有能量——天下大势也是这样,随着惯性的不断加大,积重难返。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识到“势”正在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就要立刻下决心“亟反之”,赶紧要扳回来。如果能在积重难返之前意识到,还是能够处理好,可以扭转局势的。
所谓“知几”,就是知道“有无之间”,很会踩点。做非常之事,须是非常之人,要有强大的能力、能量,才能够扭转这个不好的势头。
这个能量怎么来的呢?是从“识”当中来,是从你的见识、你的精神境界中生起的一种力量。
“君子见几而作”,找到了、抓住了扭转时势的机会,你就去做。事物最初萌芽的一瞬间,或者事物可能发生转折的某一瞬间,这就是“机”。如果我们认识得比别人早一步,这种“机”就容易抓住。
真正的儒者,不光是在世间的规律和法则上很通透、很清晰,而且还要有“尽人事、听天命”的旷达。面对天下大势,面对这滚滚洪流,如果识也识得早,也尽力去做了,却没有取得预想的结果,没有真正扭转局面,又怎么办呢?
周敦颐先生就说,那也无所谓,这是天命啊!这对苏东坡的“性命情”理论影响应该很大——
什么是性?性就是君子每天修养美好的品德,不好的方面在减少,但最后无法消除的东西;以及小人每天积累不好的品德,好的方面在减少,最后也无法消除的东西。
什么是命?性达到极致状态,就是命。死生祸福,无不是命。性是人为的,命是自然的。两者要是合一了,就实现了无我。
什么是情?是性的运动,由性向上追溯就可以到达命,沿着性向下发展,就是情。也是水流状态啊。
周敦颐的静,阐释为:
今曰理本无形,故谓之无极,无乃转落注脚。太极之妙,生生不息而已矣。生阳生阴,而生水火木金土,而生万物,皆一气自然之变化,而合之只是一个生意,此造化之蕴也。惟人得之以为人,则太极为灵秀之钟,而一阳一阴分见于形神之际,由是殽之为五性,而感应之涂出,善恶之介分,人事之所以万有不齐也。惟圣人深悟无极之理而得其所谓静者主之,乃在中正仁义之间,循理为静是也。
周敦颐特别重视《艮》卦,艮就是止。止是根本,有了止才有发用,没有止就无所发用,这叫主静。其实我们现代人可以学的就是“公则溥”,没有过度的欲望,每个人只专注我自己本分的事儿,因为不过度,所以不在“欲”的范畴。
周敦颐治理赣州的方法,便是“无欲则静,诚能主静”。1094年,苏东坡他被贬惠州途中经过赣州。感慨周敦颐的静治,写下“大邦安静治,小院得闲游。赣水雨已涨,廉泉春水流。”(《虔守霍大夫监郡许朝奉见和此诗复次前韵》)
在海南儋州的时候,他也以周敦颐安慰自己。周敦颐任广南东路(今广东)提点刑狱时,朝廷对在岭南职事的官员已有明文规定:外出巡视可择日而出,以避瘴毒之侵。然而,周敦颐身在其位,心中却有“志伊尹所志”的志向。他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属地十四州、四十三县的刑狱公事上。“及使岭表,不惮出入之勤,瘴疬之侵,虽荒崖绝岛,人迹所不至,瘴疠之乡,亦必缓视徐按。”
所以,苏东坡在儋州虽然生活很苦,但还是做了非常多的事:他再一次重建新居;他发现了“双泉”,寻水源解决当地饮水问题;他和完了陶诗,疗愈之余,开发了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一脉的“枯淡观”;再度更新了自己的儒释道胸怀,“生事狼狈,劳苦万状,然胸中亦自有翛然处也”;专研海南教育和科考,培养出了第一个举人;挚爱沉香精神,被侵蚀、修复、治愈,涅槃之后,才成为至宝……
1100年,苏东坡获得赦免北归,由“儋州—廉州—英州—韶州—岭南—南安—虔州”,一路行来,全部走在周敦颐的遗迹之上,沿途所见所闻更让他感慨万千。
你看,我们追寻的是千年东坡路,东坡追寻的是“敦颐路”。
建中靖国元年,当他来江州庐山,看到周敦颐的归宿地“濂溪书堂”后,别有一番感慨,故而写下这首《独觉》诗。
“瘴雾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风生体疥。朝来缩颈似寒鸦,焰火生薪聊一快。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你看,“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不仅在《定风波》里,也在《独觉》诗里。
周敦颐,他看淡世间的那些荣华富贵,看重的乃是用自己的心血去传播儒家思想,桃李满天下。同时他也向往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也是苏东坡心中所愿。有那么一个前辈,一直指引着自己,是多么大的心力来源。
在《题濂溪书院》里,他又写:
“庐阜秀千峰,濂溪清一掬。先生性简淡,住在溪之曲。深穿云雾占幽境,就剪茅茨结空屋。堂中堆积古图书,门外回环老松竹。四时风物俱可爱,岚彩波光相映绿。先生于此已优游,洗去机心涤尘目。樵夫野叟日相侵,皓鹤哀猿夜同宿。”
苏东坡的好友兼弟子黄庭坚说舂陵周茂叔(注:今湖南宁远舂陵) ,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风光霁月。
其实宋代理学创始之初,也是活泼泼的、清新自然的、大无畏的。周敦颐也是仙气飘飘的仙翁隐者的形象。梁漱溟先生曾经指出,从根本气质上讲,儒家是一种乐感文化。只有真的自由快乐,才是儒学的本。程颢曾说:“自见周茂叔,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北宋道学家普遍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比如程颢喜观鸡雏,张载喜闻驴鸣。
朱熹说,“濂溪在当时,人见其政事精绝,则以为宦业过人,见其有山林之志,则以为襟袖洒落,有仙风道气,无有知其学者。”
周敦颐中年以后,他辞官隐居。“区区世路求难得,试往沧浪问钓船”。1063年,他在通判虔州任上游罗岩写:
“朝市谁知世外游,杉松影里入吟幽。争名逐利千绳缚,度水登山万事休。野鸟不惊如得伴,白云无语似相留。傍人莫笑凭阑久,为恋林居作退谋。”(《同石守游山》)
写完这首诗不久,因为一场火灾的牵连,他被对移到永州通判,于是归隐之心就更强烈了。十年的沉浮,他对山林隐居更向往了,于是写:
“静思归旧隐,日出半山晴。醉榻云笼润,吟窗瀑泻清。闲方为达士,忙只是劳生。”(《思归旧隐》)
理学创始人,毫无理学的酸腐,隐隐久久地透出一股幽深有趣。不要物役,不要尘鞅,孤风远操,高栖遐遁,隐逸高趣,脱俗洒落。
除了陶渊明、白居易、柳宗元,周敦颐也是苏东坡重要的精神偶像,是他儒释道集大成者之路上的指路明灯。
周敦颐,不仅把儒和道用更深层次的根链接起来,他其实对于佛学也很有研究。据说,《爱莲说》一文,与唐代高僧法藏的《华严经探玄记》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周敦颐跟佛印也是好朋友。
人最终要做的,其实就是找自己深层次的心力来源,那就是一生研究的哲学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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