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就与中国文学有一点虽偶然却又颇为重要的联系。19世纪初,德国大诗人歌德在一些文章和书信里谈论世界文学,但其中最著名,也最常被人引用的一段是1827年1月31日,他与年轻的秘书艾克曼的谈话。歌德告诉艾克曼,他那几天正在读一部中国小说,而正是阅读一部欧洲之外东方的文学作品,使他意识到局限于单一语言的民族文学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世界文学的时代即将来临。他不仅阅读中国小说,而且也欣赏5世纪印度戏剧家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喜爱14世纪波斯诗人哈菲兹的作品,并且从中吸取灵感,写出他自己的《东西方诗集》。
新定义缩小了世界文学范围
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文学逐渐成为文学研究中一股新的潮流,而戴维·丹姆洛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学?》一书里提出的概念,也许就是最具影响的重新定义。他说:世界文学包括超出其文化本源而流通的一切文学作品,这种流通可以是通过翻译,也可以是在原文中流通(欧洲人就曾长期在拉丁原文中读维吉尔)。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世界文学可以包括超出本国范围的任何作品……无论何时何地,只有当作品超出自己本来的文化范围,积极存在于另一个文学体系里,这部作品才具有作为世界文学的有效生命。这就是说,只有超出本国语言文化的范围,往往通过一种广泛流通的语言,在世界上得到其他国家读者阅读和欣赏的文学,才是真正的世界文学。
这一重新定义极大地缩小了世界文学的范围,使之成为一个可以操作的概念,但同时也把世界上大部分仅仅在本国语言文化范围内流通的作品,都排除在世界文学的概念之外。目前能够超出自身原来的语言文化范围,在世界上广泛流通的文学,基本上都是西方主要的文学。而非西方文学,也包括欧洲许多小语种的文学,其中大多数还只是本国读者阅读和欣赏的民族文学的作品,不是世界文学的作品。我们熟悉的世界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欧洲和北美一小部分文学经典,而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文学都还没有进入世界文学范围。在这个意义上说来,研究世界文学将是对尚未为人所知的非西方文学和欧洲小语种文学的探索和发现,使这些文学传统中的经典也能超出其自身语言文化的范围,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
西方和非西方存在知识失衡
非西方文学,包括中国文学,虽然也各有自己的经典,却大部分还停留在自身语言文化的范围之内,并没有成为在全世界广泛流通的世界文学。中国文学有数千年悠久的历史,自《诗经》《楚辞》以来,汉赋、古诗十九首、乐府,唐宋的诗词和古文,元、明、清的戏曲和小说,还有现代白话文学中的许多精品,在中国拥有众多的读者。其中的经典具有完全可以与西方文学经典媲美的审美价值,然而在中国之外,世界上大多数读者却并不知道。中国的大作家和大诗人,如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李清照、汤显祖、曹雪芹等,在中国家喻户晓,但对于中国以外大多数地方的大多数读者来说,还是十分生疏的名字。
虽然歌德在19世纪初读到中国小说时,就谈论起世界文学,但现在西方的读者和文学研究者却并不了解中国文学。在西方和非西方之间,显然存在知识的不平衡。一个中国的大学生甚至一般读者,对上面提到那些西方主要作家和诗人的名字都不陌生,但一个欧洲或美国的大学生,甚至专门研究文学的学者,都完全不知道中国最重要的那些诗人和作家是谁。当然,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汉学家们会知道,但他们在西方学界人数不多,影响有限,他们的努力也还没有让西方社会的普通人具备这种常识。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极不公平的现象,也是应该改变的现象。现在对于世界文学,我们要谈的是名副其实世界的文学,而不只是西方文学。中国的经典作家和诗人及其著作,应该超出中国文学的范围,更广泛地为其他语言文化传统的读者所认识和欣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世界文学为中国文学的经典提供了绝佳的机会,使之可以超出中国语言文化的范围,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
用英文撰中国文学史海外流通
歌德与艾克曼谈话时提到阅读一部中国的小说,他读的当然不是中文原文,而是法文的译本,可见在世界文学的概念里,翻译相当重要。丹姆洛什重新定义世界文学的概念时,也提到一部文学作品要超出其文化本源在其他文学体系中去流通,“可以是通过翻译,也可以是在原文中流通”,而原文流通的例子是曾经在欧洲各国通用的拉丁文。换言之,要使一部文学作品在世界上广泛流通,就需要将其翻译成在世界上广泛通用的语言。就当前国际交往的实际情形而言,英语毫无疑问就是在世界上最广泛使用的语言,用英语来介绍中国文学悠久而丰富的历史,就是使中国文学超出自身语言文化的范围,成为世界文学一部分的最佳途径。用英文来翻译介绍中国文学的经典作品,就可以在中国之外的许多其他国家和地区,让更多读者能够认识和欣赏中国文学。这就是我用英语来撰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的初衷。
我在2022年4月下旬完成了这部近二十万字的英文书稿,当时有感而发写了一首绝句:二十万言尝作史,三千历岁述先贤。先贤不识君莫笑,鹤立蛇行域外传。“鹤立蛇行”乃是形容中国人看不懂的外国文字,据说来自唐玄宗所作的《唵字赞》(又名《题梵书》)一诗:“鹤立蛇行势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儒门弟子无人识,穿耳胡僧笑点头。”(王重民、孙望、童养年编《全唐诗外编》,中华书局,1982年)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想借助“鹤立蛇行”的外国文字,将中国文学传播到海外,让外国读者能够了解中国文学的历史和丰富的内容。
(作者为湖南师范大学潇湘学者特聘讲座教授,瑞典皇家人文、历史及考古学学院外籍院士)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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