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朱义 :我坚信,中国只要有一家MNC,未来就会有一批

对话朱义 :我坚信,中国只要有一家MNC,未来就会有一批
2025年12月31日 17:38 四川发布

一袭立领灰色夹克、蓝色牛仔裤的朱义,刚刚在会议室结束一场两小时的洽谈,便风尘仆仆地赶往办公室。等待着他的,是一场同样两小时的深度访谈。

一款抗癌新药拿到84亿美元的跨国投资,刷新国产创新药“出海”交易记录;一个月内,接连迎接新药Ⅲ期临床研究成功和上市申请获正式受理的双重喜事……在朱义的运筹下,最近的成都创新药企百利天恒,足够“吸睛”。

而H股上市前夕“紧急刹车”、新晋千亿四川首富何许人也……又让这家公司悬念拉满。

带着这些好奇和疑问

四川发布《文敏·简单聊》栏目组

走进百利天恒

独家对话企业“掌舵人”朱义

层层解码,讲述一场

关于创新、突围、坚守、愿景

以及人物的故事

四川发布:11月17日,你们的双抗ADC药物iza-bren在晚期食管鳞癌的Ⅲ期临床试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这意味着什么?

朱义:食管癌治疗在最近二三十年,实际上市的新药,除了PD-1,就再没有其它一个像样的新药。有了这个药以后,它会很好地延长对肿瘤的控制和延长患者的生命。意味着一件事情,就是食管癌有了一个革命性的、突破性的新药。如果审评顺利的话,可能还有9个月到12个月的时间,我们中国的患者就会在全球率先甚至提前三年获得这个药物的治疗。

四川发布:您之前提到的四抗药物现在研发进展如何?

朱义:四特异性抗体是我们开发的一种新药,类似于把体内T细胞由普通人变成钢铁侠一样更加强大,更有效地攻击肿瘤细胞。我们知道肿瘤会在全身转移,T细胞也可以到全身任何地方,所以它可以全身追踪、杀伤肿瘤。这个药我们已经研发了十年,迭代了三代。我们希望明年底能够进入临床。

前两代虽然有比较好的疗效和安全性,但是还不足。所以前两代是作为第三代发展的一个迭代过程,不会推动进入Ⅲ期临床。但是前两代也有药物在自身免疫性疾病治疗上效果不错,所以我们正在扩大这个领域的临床研究,预计会在未来的三五年内,在临床上看到突破性的数据。

四川发布:创新药的研制可谓是九死一生,在这个过程中您和您的团队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朱义:我准备建创新药团队的时候,遇到了最大的问题。那个时候我们中国做创新药的科学家其实很少,在四川成都几乎是没有的。然后我就去上海,那个时候跨国公司已经开始在中国建研发中心,所以就带了一批海外做创新药的科学家过来。我们作为一个外地仿制药企,在上海和跨国药企去竞争科学家,几乎没有胜算。所以没有把这个研发中心建立起来,没能招募到一个完整的科学家团队去开展创新药的研发。所以人才问题,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同时也有钱的问题,我们那个时候每年大概有8,000万到一个亿的净现金流。但是这个钱其实对做创新药来讲也是很少的。但是我们希望用这个钱来支持我们的起步阶段。所以钱的问题和人才的问题,在那个阶段都是非常突出的问题,最最突出的其实是人才的问题。

后来我们在西雅图招科学家团队的时候,一个(岗位)挂出来可以收到30份到40份符合标准的科学家的(求职)申请。这个标准就包括,在这个专业领域受过博士训练或者博士后训练,然后还有一定的工业界的经验。我们到第一年完的时候,就已经有20多个人的团队,(这)在美国Biotech公司里面已经算是比较强大的团队了,它各个项目的核心技术平台也都实现AB配。

四川发布:什么样的简历可以投给百利天恒?

朱义:我们公司在业界是出了名的工作强度大、要求高。所以他如果自驱力很强,又很想成长,我们都欢迎他来。专业方面,因为我们做药,所以更需要生物这一大类专业的,包括化学、物理、数学。学历方面,如果他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本科生,又不想去其他地方读硕士,我是会欢迎他的。

从Biotech到MNC的跃升

四川发布:众所周知,百利天恒是以仿制药起家并在行业内崭露头角,却在2010年启动全面战略转型,实施“以仿养创”发展模式。您为何会在当时做出这样的重大抉择?

朱义:首先,实际上中国过去是没有创新药的,我们原来是做仿制药,但做的也是首仿,所以也有一定的创新性。

其次,我们公司一开始,就是希望做新的东西。研发出在临床上获得突破性疗效的药物。只是在2010年以前,两个因素制约我们。第一个因素,就是钱的问题。你要去做创新,你要靠自己的钱。所以,我们必须要自己去创造现金流。

到2010年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自由现金流,就是我仿制药的研发、生产、营销的费用之外,我们还有自由现金。这时候就觉得也不能再等,必须要开始做创新药了。

四川发布:您之前提到过,计划5年内将百利发展成为入门级MNC(跨国药企),再过5年成为全球肿瘤领域领先MNC,入门级MNC有一个量化标准吗?这会给全球医药生态带来什么深远影响?

朱义:入门级,其实最主要的是具备四大能力。第一大能力,要在全球范围内某一个领域有0到1的、可持续的创新能力。在ADC、ARC、GNC这些肿瘤治疗大分子药物领域我们是全球领先的。

第二个,你要有全球的临床研究能力。因为临床研究是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你可能会在中国做,不一定有能力在美国和欧洲做。这项能力,我们现在也已经具备。

然后,从临床研究阶段使用药品包括以后商业化药品都要能够实现全球供应,我们现在也具备了这种供应链能力。

第四个就是你全球的商业化能力,不仅中国有商业化能力,还能在美国、欧洲、日本等等也有。我们现在是在中国有,但是在美国没有。全球商业化有一个前提条件,你的药品在全球获批。

我们iza-bren估计2029年获得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然后陆续会在欧洲、日本等地获批。所以从2029年开始,我们就会把全球商业化能力建立起来。这四大能力,都具备了,就可以算是入门级的MNC。

还有一个通量问题,你能够卖多少药?能够同时推进多少个临床研究?你的药是否能够供应全球患者的用药?这些问题需要在后面5年来解决,解决的好就能成为一个肿瘤领域的领先者领导者。

其实我们国家总体来讲,现在买创新药都要买进口药,同时目前为止,全球生物医药领域还没有一家由中国资本控制、从中国逐步走向海外并成长起来的跨国公司。如果有这样一家企业起来,就意味着中国在这个领域具备了全球竞争力。中国人口基数、企业基数大,中国人也特别聪明和勤奋。只要有一家MNC,就能有一批MNC,我坚信这一点。

四川、成都医药产业生态位

四川发布:成都近年来在创新药领域可以说是“首个频出”,您认为成都本土生物医药企业形成了什么样的独特竞争力?

朱义:过去10年,Biotech公司聚集在长三角,成都、四川相对发展得慢,数量也少很多。但是另外一面我们又看到,过去行业里的钱就是风投,都是短期的钱,一般是“5+2”(5年加2年),在(生物医药)这个行业只能做fast follow,做真正的创新其实很困难。

而成都很少有短钱,大多数投资是长期的,但恰恰生物医药就快不起来,就能比较从容地去从高校招人来培养。我们做的东西很扎实,团队又很沉浸,这一点,恰恰是生物医药做创新需要的一种特质。

我觉得成都在高端人才吸引方面,已经比原来好很多了,吸引力在逐步地提升,但是还需要时间。

四川发布:百利考虑如何进一步发挥四川基地作用,助力四川构建新兴产业成链集群?

朱义:我们正在扩建成都温江的研发中心,投资20亿建设具有全球供应能力的先进生产基地。目前设计和设备采购都在同步推进,预计将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动工。同时,我们还计划投资20个亿,基于核辐射安全要求在四川选择合适区域建立全球领先的抗体放射性核素偶联药物生产工厂以及研发中心。

四川发布:您认为成都还需要在哪些方面进一步支持本土创新药企(如人才、资本、国际化服务等)?您对成都打造世界级生物医药产业高地有何建议?

朱义:应该说企业最看重的是营商环境,这几年成都营商环境有了很大提升,要成为世界级的产业高地,相信还会进一步的优化。我们做企业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体会是希望在经营发展中获得更多的包容,实际需求被充分理解,遇到困难时有通畅的渠道反映。

四川发布:百利天恒原计划于11月17日港股IPO,但遗憾暂缓,坊间猜测不断。借此机会,您能否正本清源,讲讲暂缓背后都是基于哪些深层的考虑?

朱义: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虑是,港股的股价和A股的股价是会联动的。我们在A股上市,有很多投资者,如果港股(股价)往下走,可能会把A股(股价)往下拉。那么正好我们想发行的这个阶段,生物医药的(市场)情绪也不好,我们就非常担心会破发,给A股投资者带来损失。我们不希望A股投资者受到损失,所以我们也就暂缓在这里。

科学家底色与全球肿瘤治疗雄心

四川发布:快问快答环节,请您不要太过于思考、快速的反应给我三个时刻的答案。

您最痛苦的时刻?其实就是那两个缺钱的时候,因为痛苦难过其实就是怕明天没钱了,这个事情进行不下去,你就会很焦虑。

您最兴奋的时刻?真正让我兴奋的是,双抗ADC,我们第一个患者,我看到PR(部分缓解),就是看到(药物对肿瘤进展显著控制的)响应,而且是在一个比较低的剂量下面,不良反应很低,这就是一个真正的极其兴奋的一件事情。

您最幸福的时刻?其实最近几年,想得到的地方很少有,几乎没有这种最幸福的感觉了。所以就一时问到,一时也就想不起来。

四川发布:HER3靶点30年无人成药,您为何敢押注?

朱义:这个靶点1989年就发现了,然后一直就在上面做药,一直没做成。发现一个靶点和真正理解它的功能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其实做药的同时就是在测试它的功能。大家前面做的这个过程,实际上也积累了很多理解。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对它的理解和洞见,认为它可以成药。但是单靶点很难成药,必须和另外一个靶点形成异二聚体才能够成药。

创新这件事情一直是我们心心念念最想干的一件事情。对我来讲,几乎是兴趣所在,我原来赚钱的出发点就是为了把钱积累起来,就可以去做创新药研发。把钱干没了就干没了,从来没想过要把钱留着,本来原来赚钱就是为了干这个事情。某种意义来说,在这一件事情上,是比较坚持、比较轴的一种做法,就是没给自己留后路,all in的做法。

四川发布:那您如此坚定究竟是基于科学家的直觉还是企业家的本能?

朱义:更多的是来自科学训练,是基于数据,在我们公司内部非常强调的就是严谨。你的数据是不是真实、完整、可溯源。然后以高质量数据为基础进行科学决策,我们药物的早期临床研究,每一个患者都是第一时间看他最原始的数据。

四川发布:如果(双抗ADC)没有成功,您对这30年的坚持怎么来看呢

朱义:无怨无悔。我觉得这么多个适应症,会有失败率,但是一定有可以成功的适应症。我们已经有失败的分子,但双抗ADC其实已经有两个适应症成功了。

(无怨无悔之后,您会怎么办?继续上路吗?)

朱义:如果失败了,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我还有多少条件,我就会基于那一点条件,还会去做。也许到某一天脑子不够用了,就不创业了。

(所以您觉得您工作会到什么年龄呢?没有退休年龄吗?)

朱义:肯定有一个年龄,但是我们讲退休的条件就是身体吃不住、脑子不够用,这两件事情都发生了,就别干了。(哈哈)还很久远,反正就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研发不止、创新不止。

您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做这件事?它给您带来的乐趣是什么?

朱义:这件事情就跟打游戏通关是一样,其实会上瘾(哈哈)。有失败的时候,也有成功的时候。给你很多挑战,一旦解决了就会感到很兴奋。

四川发布:虽然百利天恒已是市值千亿的药企掌门,但公司曾遭遇过资金链随时断裂的困境,目前也仍面临48亿资金缺口,您是否曾想过放缓研发创新药进程的脚步?

朱义:我们在做创新药上,一直有一个风格就是all in。没有退路,也从来没想过要退。因为我一直有个坚定的信心,就是好的药物不会找不到投资,我总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企业发展,都是有盘子那么多的钱但想做桌子那么大的事,所以资金缺口一直存在。现在我们通过A股做定增、去香港上市融资、银行授信等方式尽可能筹集更多的资金,其实现金储备非常充分。

四川发布:最后一个问题,当iza-bren治愈第一位晚期食管癌患者时,您最想对30年前在华西实验室里那个买不起试剂的青年教师说什么?

朱义:(一声长叹)哎,一定要坚持做真正的创新,科学研发不能只是fast follow。要做创新,一定要有钱,不能等着向国家要钱。一定要想方设法去找钱,寻找出路。

记者手记

在时间的河流中造船

对话朱义,是在一个冬日傍晚,成都有暖阳,银杏澄黄。

他推门而入,带着会议室里尚未散尽的思虑。这位因84亿美元“出海”交易而声名鹊起的创始人老板,灰毛衣、牛仔裤、八字胡、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位实验室里走出的学者,而非市值千亿的药企掌门。他语速平缓,音调不高,言语间也有实验室特有的校准感——每个词都像经过沉淀、离心的样品,清晰,稳定,不含杂质。

我们谈论84亿美元的交易,谈论百利的突然爆火,谈论港股IPO的暂停,谈论成为MNC的量化标准。话题裹着资本市场的冷感,但他回应时,眼睛亮的时刻,却总是落在别处:是第一个患者在低剂量下出现肿瘤缓解的原始数据图;是30年无人攻克的HER3靶点终于被组合策略解开的结构秘密;是“四特异性抗体”如何把T细胞变成能在全身追踪癌细胞的“钢铁侠”。

我问他,如果失败呢?他说“无怨无悔”。仿佛在说,实验本就存在阴性结果,正如他描述成都生物医药生态:“很少有短钱,恰恰快不起来”。创业家本人也像这种“长周期”的产物——用三十年,等一个靶点成熟;用十年,迭代三代药物;用此刻的资本热度,去喂养下一个十年的科学想象。

这是一种奇异的分裂。这或许是时代赋予这样一批实践者的共同印记:他们立足于现实的甲板,却将精神的罗盘永远校准在未知的深海。他们必须精熟两种相隔甚远的语言——资本要求效率与回报,科学崇尚真实与耐心。而真正的挑战,在于将这两套语法焊接成船,用商业的骨架,承载科学的远航。

在一个追逐速度的时代,他们选择了“慢”。这种慢,并非迟滞,而是一种对事物内在时序的深刻尊重。所有关于融资、扩张与上市的运算,从某种角度而言,都在为这种必需的“漫长”争取时间与空间,是在急流奔腾的世界里,为一条沉稳的河流修筑堤岸。

长达2小时的交流,朱义出现两次长长的停顿:一次是被问及“幸福”;一次是最后一问“第一位食管癌患者治愈时,会对30年前华西实验室里那个买不起制剂的青年教师说什么?”停顿了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停顿出人意料却极为坦诚,它揭示了一种长期投身者的真实状态:并非时刻处于戏剧性的巅峰,而是浸没在一种专注的、日复一日的耕耘里。幸福被稀释在每一个数据点、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里,成了背景音,而非可被标注的峰值。

令人深思的是——他们的故事,往往直到成果显现的那一刻才被外界真正“看见”。这种“迟来的发现”本身,或许揭示了我们时代认知体系的某种局限:我们擅长追踪喧哗与波动,却不易识别那些在沉默中积累的轨迹。真正重要的突破,常常来自那些在无人瞩目的角落、与时间并肩航行的人。

那么,一个社会应当如何更早地辨认出这样的航行者?又该构建怎样的生态,既能包容他们必需的“慢”,又能为其提供不离不弃的支撑?这或许不仅是关于资本或政策的课题,更是关于一个社会如何理解价值、如何尊重创造深层价值的漫长过程。

这,正是《文敏·简单聊》这个系列的方向:主动去发现那些尚未被广泛讲述的航迹,去理解那些选择与时间为航的人,去探寻对“何为重要”的另一种回答。

窗外,冬日的天色渐沉。而总有一些人,在他们选择的航道上,与时间结成了最深刻的同盟。他们提示着我们:真正的创新生态,或许不在于追逐即时的光芒,而在于学会守护那些在漫长时间里静静燃烧的、稳定的火焰。

理解这种燃烧,并为之提供持续而平静的空气——这或许正是我们记录这些故事的原因,也是文明能够馈赠给未来最坚实的礼物。

记者:简文敏

《文敏·简单聊》栏目组

我们关注创新,更关注创新背后的人与时间。

来源 | 四川发布客户端

记者 | 简文敏

编辑 | 庞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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