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
《故乡》《海燕》《初恋》《“国脚”》……我最新的“故乡人”系列小说陆续发表在《作家》杂志上。这是我重建的“故乡”,是为母亲精心准备的90岁生日礼物。
母亲出生于湖南省宁乡历经铺马家垅的一个富裕家庭。她出生的时候,我的外公还只是一个19岁的高中生,正就读于长沙长郡中学。而母亲19岁的时候,已站在那所湖湘名校的讲台上。长郡中学是我母亲长达36年“中教”职业生涯的第一站,也是我的中学教育的最后一站。将近30岁的时候,母亲调入长沙周南中学。母亲的这次调动,将我人生最初的八年,锁定在周南中学的校园里。校园的风雅和诗意,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美感,也奠定了我文学人生的基石。
与中国历史(尤其是现代中国历史)关系极为密切的长沙,本来就是适合文学创作的理想故乡。母亲既单一又复杂的职业生涯,又给这“理想”增添异彩,在我的“故乡人”系列小说中留下了耀眼的痕迹。
比如《故乡》中的“我”,想去寻找的米粉店原来就位于周南中学正北约两百米处;而那条令“我”迷失方向的大马路的前身,就是当年周南中学正门外那条现代中国历史上无数重要人物穿行过的北正街;比如《“国脚”》里因为高考志愿全部填写“北京大学物理系”而落选的细节,就出自我母亲在长郡中学的一个家庭出身极差而学习成绩极好的学生;比如《海燕》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我母亲在周南中学里一位家世传奇的同事,而她也正是《初恋》里叫停主人公初恋的那位母亲的原型。
我曾经在《外婆的“长恨歌”》里赞叹外婆的记忆。母亲的记忆同样令我赞叹。她先后在六所学校任职,又退休已35年,而她居然还记得自己许多同事和学生的名字。不久前她告诉我,20世纪50年代在长郡工作期间同事的名字,她一口气就写出了上百个。正因为如此,我母亲其实也是我重建“故乡”过程中的参与者。
当然,我母亲的记忆也有选择性。许多我们共同接触过的人物和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我如数家珍,她却毫无印象。不过对自己毫无印象的人物和事情,我母亲的态度与大多数人的正好相反。她不是小心回避或者断然否认,而是怀着浓厚的好奇和坚定的诚信,虚心接纳、细心品味。这是她的豁达之处,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她显然知道只有那样的好奇和诚信能够推动“故乡”的重建,促进系列的竣工,丰满小说的羽翼。当然,母亲的责任只是一个次要的因素,重要的是她的着迷。我相信,“故乡人”系列小说之所以让我母亲着迷,是因为她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频繁地遇见旧相识和遇见新相知。前者是必然的快乐,后者是意外的惊喜。这必然可以更生动地标识为是“失而复得”:作为这些作品最权威的读者,我母亲能够迅速锁定其中许多人物和事情的原型,并且乘势逆时间之流而上,追寻到许多渐行渐远的往昔。
文字是我母亲一生的至爱。因此,我们家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也总是有一些另外的书可读。而且我母亲还长期订阅多种报刊,从最早的“两报一刊”到后来的《羊城晚报》《参考消息》《人民文学》《诗刊》《大众电影》《八小时之外》。总之,我的成长过程里从来都没有缺失过油墨的香味。这对一个未来的作家当然是莫大的幸运。而除了阅读之外,我母亲退休之后的这35年里,还坚持笔耕,每天都写详尽的日记。尽管她戏称自己的日记只是“流水账”,我却将它当成是“小金柜”甚至“聚宝盆”。我相信,将来我一定还能够依据我母亲日积月累的文字,重建一座“空巢”,那应该是与长篇小说《空巢》的视角和情绪完全不同的“空巢”。
不久前,一位外籍邻居向我抱怨自己的人生。他最后感叹说“可惜”,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显然已经锁定失败的原因。写到这里,我想自己绝不会发出同样的感叹,因为如果我能够选择母亲的话,我母亲肯定依然是我毫不动摇的选择。
4000520066 欢迎批评指正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