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那扇窗

龙跃

  湘西北丘陵里的山冲,十里八乡都叫它东洋冲,冲里有个叫羊虎岗的地方,是我的老家。

  新建的房瓦面很稀,墙是没有粉刷的土砖,挡雨有些勉为其难。父母房间的窗,晚上会挂一件蓑衣稍作遮挡。另一间房就是我们的,一年四季窗就那么敞着,既透风又露光。在长沙工作的姐姐姐夫每次回家,姐姐会在我们房里打地铺,或是几姐妹挤一张床。大姐看着敞开的窗,说是回长沙后寄点纸来糊上。

  那时,姐夫在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我才读小学,认字不多,只知道窗上糊了报纸,报上有些什么字也没想去看。打通我的任督二脉的是一只马蜂。那只马蜂找不到出去的门,在窗纸上一头一头撞,嘭嘭的声音吸引了我和小弟,站在窗前看那只马蜂作死,我们试图打死它,却怎么也打不准,想从门口或是从露风的墙眼里赶出去,都没成功。它累了不动了,我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那货眼前有洞也不钻,它爬到哪里,我戳到哪里,忘形地把窗纸的下半截戳得千疮百孔,蜂还是找不着出口,恨不得一巴掌扇去,窗纸破了,马蜂也不见踪影了。窗外的风带着油墨香吹进来,抚摸着我的脸,爽爽的。

  那晚父亲回来后,发现窗纸被我们弄坏,气得直想捶我们。父亲重糊好窗后,逼我们站在窗前读报纸上的文章,还凶巴巴地说,读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读五年级了,还怕只读两年私塾的父亲不成,一发狠,整版都给念了,“长沙晚报”四个字,我连猜带蒙还当了一回父亲的老师。那晚父亲终归没有打我们,还破天荒地说“读好书,有出息点”,五年级的知识也有了如此奇妙的魔力,先前的清风拂面哪有现在的轻言细语让人爽快?

  父亲虽读的书不多,他是会写信的。我读初中那年的一天,父亲突然要我给姐姐写信,要姐姐常寄点报纸回来,我想抽烟没有纸了吧。放学回家后,我发现父亲在窗边用旧木板搭起了一个大书案,案头一叠《长沙晚报》。那晚,父亲抽烟的行头变成了竹篼烟斗,正敲着椅腿磕烟灰。

  那几年,我时常盼望姐姐寄报纸来,湘江大桥通车了,五一大道改造得比门前四亩田还宽,长沙火车站广场路灯整夜都亮着……乡下人不信,我开口就一句“报纸上说的”,怼得人脸红。

  初中毕业那年,姐姐姐夫寄来的《长沙晚报》已经满足不了我对外面世界的欲望了,隔三岔五闹脾气,要去姐姐那里。长沙城对我的诱惑,东洋冲溪里的鱼虾和田沟里的泥鳅已经抵挡不住了。母亲说“假期去姐姐那里玩几天”。我平生第一次到长沙了,烈士公园、橘子洲、岳麓山由想象变成现实了。我心思放在学习上了,还开始做起了剪报,边角料多了,父亲又把烟斗改回用纸了。

  我在报上选好了文章没剪完,就匆忙上学去。回来后,剪了的和没剪的报都没有了,原来,父亲以为不要了,把我案头的报纸和边角全拿去裁成卷烟的纸条。心里那股火让我难受,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我的文章”,还冲上去,把书案上的报纸、书籍掀得满屋都是,仍没解恨又把书案也打乱掀翻了。母亲站在门口,知道父亲惹了祸,却束手无策,嘴里叨着“就只馋那鬼烟”,责备父亲,父亲坐在堂屋门边,没动,也没说什么,一口一口抽着长烟。我砸完,还不解气,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那个晚上父亲母亲几乎没有说话。母亲做好饭,像做了错事似的,端一碗饭站在我床头,“书没了,要姐再寄,饭要吃。”父亲劝我,重又把书案拼好立起,蹲下身捡着散落的书和纸,有些自责。那餐饭我没吃,母亲没吃,父亲也没吃。我侧脸看一眼蹲着的父亲,不禁心酸,泪流了出来,父亲木棍一样的手指,怎么也捡不起地上的纸张,在知识面前,满是小心翼翼的虔诚。是时代让我的父亲母亲如此,我们这代人,绝不过这样的生活!我暗暗决心着。

  那年,恢复高考,近乎文盲的父母,靠青菜萝卜践行着知识的救赎,使我和弟弟通过高考,也到长沙工作了。每次回乡,站在老家的遗址上,我都会想起当年的那扇窗。友人说这里好风水,我想,有《长沙晚报》带来的风,有家人的宽容互助,也许是我家最大的风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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