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铁杆的“母党” | 胡晓明

我是一个铁杆的“母党” | 胡晓明
2024年04月25日 16:58 文汇报

作者与母亲

1.

医院里的早樱开繁了,却开了一个寂寞。母亲住院的这家医院人很少,贵阳人都不大知道它。花园里稀疏的小树都是刚移种的,一条小路弯到远处,有两个工人,正在平整小路上的泥土,卡车运来了成捆的地砖,等着铺上去。在我的想象当中,还可能有那么一天,小路修好了,我在后面推着母亲, 在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呵呵,七十岁的老人推着九十岁的老人,一直是我幻想的亲情画面。

医院的大厅里有一架白色的电子钢琴,有时候它会自动弹响,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的音乐,显得天真而一厢情愿。

从医院的窗户可以看得见上秀路,那里有一组红绿灯,却永远只打黄灯,一闪、一闪、一闪,不红,也不绿。

过完年了,医院里有一只大灯笼掉在地上。起风的时候,灯笼就在地上起舞,顽皮,恣意而放肆,烂漫、活泼的样子,就像年轻时候的母亲。我读过母亲的自传《她的岁月》,她十四岁参加工作,在干校里号称“舞会皇后”。跳舞到后来,干校同学都嫁给了北方来的老干部,只有母亲年纪最小,组织上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但是所有的老干部她都不爱。后来阴差阳错,来了一个团省委指导工作的年轻干部。母亲给团省委的投稿,都落在他的手上。这个有些瘦弱的干部爱上了她,每周一封信,长长久久,母亲就这样掉入了这个情网里面,最终嫁给了,——用她的话来说,“那个文人”,——我爸爸。母亲的这个抉择,表现了她在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性格特征,一个是自己对自己负责,做一个要强的女人;一个是终身学习,热爱文学,向往文明与文化。

2.

母亲常说,你写的那些书,我都看不懂,你什么时候能写一本小说嘛。母亲常年订阅的刊物有《小说月报》与《收获》。曾经在年轻时,管理团地委机关的资料室,看遍了当时能找到的翻译小说。母亲最喜欢的还是中国农村小说。我小时候好奇,母亲把我们哄睡了,挑灯夜读小说,那些书有这么好看么?《风雷》《火种》《播火记》《山乡复仇记》《红旗谱》等,妈妈摊在桌子上的这些书,使我也成了小说迷。

这些天母亲的精神难得有好的时候。年前有几天,心衰和利尿的药,对她都有效,慢慢可能有些耐药了。精神好的时候,会想起来给我讲点什么,我就断断续续地记下,但是多数的时间都是默默地坐着,她没有力气再讲,闭目养神或者在睡觉。有一回我拉她的手,那手绵软得很,两只手都插满输液的管头,淤血暗红的手背,上面绑着的胶带,护士还记有时间。我也好久没有这样拉着母亲的手了,上一回还是13岁的那年。

那天,我们共同回忆了那年去花溪区天鹅大队的事情,母亲还补充了重要细节。

母亲是去工作。我不到12岁,因为父亲希望我从小培养爱劳动的品德,要给我创造一个向农民学习的机会,因此也跟去了。我现在还记得跟母亲睡一个大床,懵懵懂懂地记得,母亲的腿又白又大。每天早上队里给我配备了一把小锄头,一个带把的簸箕,每天早上起来,就到附近的山上路边捡牛粪。然后就近垒起来,一堆一堆的,这些牛粪是可以烧火用的。我记得我做这事很有点成就感。

1971年元旦作者(左二)一家留影

那几年要连夜传达文件。母亲带着我去附近的村子里宣传,她想让我参加一些这种活动。记得有一天很晚,从山里的一处远村回来,两里多路的山村小道,虫声起伏四处,就只是我们母子两个,在走着。一只电筒的亮光微弱,只看得见面前的几步路,偶尔举起电筒照射周边,只见阴森森黑乎乎的丛林或者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包。忽然间电筒不亮了,电池用尽,母子二人紧张地手牵手,弯着腰,拼命睁大眼睛,几乎是看一步走一步,突然还发现旁边一个很大很深的土坑,刚刚擦边而过,惊出一身冷汗。回程的方向,在麻麻黑的夜里根本无法辨认,只能小心翼翼沿着小路走,不敢离开依稀可见一步远的小路,逢到有岔路的地方,又要停下来想很久,白天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方向?这一晚上,我们两个到了半夜凌晨才摸回大队。母亲说,我一路上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拉着她的手,不仅没有一声撒娇、害怕的呼叫,还不停地对妈妈说:“不要怕,你不要怕。”

这个细节是从母亲传记里读到的。其实我当年的勇气,来自拉着妈妈的手。

3.

母亲的病终于不治。昏迷了一天之后,两个儿媳妇仍然不相信母亲从此再不睁眼,反复大声在她的枕边呼喊:“老妈!老妈,你睁开眼睛呀!……”她们不信老妈从此丧失了意识。然而医生说只剩下心跳和呼吸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母亲有所谓“濒死经验”,而且,有两个细节证明母亲可能会有。当我一面叫她,一面将一个食指伸入母亲微温的手掌时,母亲的手掌会微微拢过来,分明她已经无力握、更无力拉住我的手,然而这微微合掌的下意识,或许,有可能是濒死经验中,关于六十年前花溪山乡之夜残留记忆的闪回?

另一个令人震动的细节是,昏迷三天之后,二弟有一个片刻惊呼:“快看,老妈流眼泪了!”只见母亲紧闭的双眼,眼角竟渗出许多泪水。

母亲厝柩的灵堂名为“五义厅”。知道的人都明白这似乎是天意的安排。她14岁离家,与人结伴往峨嵋山求仙访道,后来由七侠五义而移情革命,她怀抱的基本理想,是做苦难人间排难解纷的女侠,为天下人平等、仁爱、有情有义的社会而打拼。抱此初心,成为最年轻的少共。这种人道主义、理想主义的情怀,伴随了她的一生。

两天里络绎不绝来吊唁的人,除了亲友外,最明显的有两类人,一是如今皤然老矣曾经生龙活虎的共青团干部们,他们一定要等与我见面后才走,娓娓表达他们的感情与怀念,每个人都有很多个人故事。

另一类是母亲一生中帮过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母亲菩萨心肠,最同情弱者。我们家的保姆,没有不受到过母亲的种种救助的。除了经济上的救助,还有医疗待遇、就业安排、催欠工资等,跑关系、托熟人、想办法,甚至向市人大写“人民来信”。因为她天性善良,又有长期的农村工作体验,天下鳏寡孤独,疲癃残疾,穷而无告者,皆是她同情的对象。记得三弟的保姆,一个心地十分纯良,却长相奇丑的跛脚姑娘,母亲不仅帮她安顿了工作,而且居然解决了她的婚姻。我记忆中有一幅画面:跛脚姑娘抱着三弟,在夏天的草坡上敏捷地快速跳跃,与三弟一起发出开心的欢笑声。

老妈弥留之际眼角渗出的泪,是她慈悲心对人间的最后系念。

4.

王先生生前有一回愤愤地对我说:“你居然敢说你是一个‘母党’!?”我在《一切诚念终当相遇》一文中公开写过的。

我跟先生解释,我从小遭遇过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父亲(父亲后来在他的传记《人生四部曲》中表达公开的道歉),如果不是母亲的保护与母爱的深细,可能我早已成为一个坏人了;我十五岁当工人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母亲每周写一封家书,用温情、文学、情理兼融的文字,一点点引导我读书写作,如果不是母亲的教育之恩,我可能成天喝酒打牌摆烂下去了;母亲永远支持我往人生的高处走,无论是求学还是事业,用她的理想主义鼓励我,拉着我的手往前,尤其是夜晚没有光亮绕过大黑坑时;我一生最能谈得来的知己也是母亲,如果没有母亲,那么多的心里话讲给谁听呢?

王先生是能理解人的,他最终没有怪我。

在此樱花飞落的清明节日子里,用我的文字祭奠于万一。

在遥远的天边,一切诚念,终当相遇。

  作者:胡晓明

文:胡晓明图:胡晓明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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