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位学生就在你们中间” | 吴其尧

“我知道这位学生就在你们中间” | 吴其尧
2024年06月17日 21:53 文汇报

周林东老师翻译的《弗罗斯特抒情诗集》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该书责编顾真先生嘱我写一篇跋之类的文字,对周老师本人及其翻译成就略作介绍。《弗罗斯特抒情诗集》是我推荐给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选题经过出版社领导和专家讨论后得以通过,顾真兄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写这篇文字我责无旁贷。关于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弗罗斯特的生平和创作,普通读者只要在百度上稍事搜索就可知道,无须我多说。弗罗斯特诗歌的特点以及翻译的甘苦,周老师在译序里都有所交代,也不必我赘言。周老师的翻译质量如何应由读者诸君作出判断,我也不能随便作任何溢美夸饰之语。读者看了我这篇文字也许会明白我对周老师及其翻译的基本态度。

周老师在我大三时教了我们整整一年的翻译课,一学期英译汉,一学期汉译英。我们当时虽然手头有张培基先生编写的英汉互译教程,但周老师从来不用,他讲课有自己的一套体系,不妨说有他自己的风格吧!他结合自己的翻译实践讲述翻译方法和翻译心得,我们从中受益匪浅。他总是提醒我们要博采众长,不要拘泥于一家之说,所以教材只能作为参考之用。否则,眼光容易受到局限。这一点对我启发很大,我现在自己也在大学里做老师,讲授英美文学史,我也采用了周老师的做法,指定的教材仅供学生参考用,我自己另外准备讲义,尽量做到博采众长,以便拓宽学生视野。周老师很会讲课,常常能引发学生积极参与,师生之间互动频繁,教和学的效果相当不错。师生间经常会为一个词、一个句子或一段文章的翻译争得面红耳赤,我们有时甚至故意把周老师的翻译贬得一无是处,以此取乐。而周老师却不以为意,始终面带微笑,实在忍受不了我们的调皮捣蛋,就说“果然是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啊!”或者“这个我持保留意见”。周老师的胸怀,对学生的宽容态度,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周老师上课时经常会引用名家名译,其中经常提到他所敬仰的黄雨石先生。我就是从周老师这里才知道黄雨石先生的。黄雨石先生又名黄爱,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师从钱锺书先生,据说是钱先生指导过的两个研究生之一,毕业后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英文编辑。我后来得知黄先生本人就是著名翻译家,曾经翻译过《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众生之路》《黑暗深处》《虹》(上图)等名家名著。我不知道周老师是否与黄雨石先生相识,从他给我们推荐黄先生讨论翻译的一部专著(很抱歉,这部专著我考上研究生后就送给一个学弟了,现在连书名也不复记得了。),可以看出周老师关于翻译的见解之高。

令我难忘的一件事情是,有一天,周老师发现大家对他那天讲的内容兴趣不大,无奈而有些感慨地说: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课没有什么可听之处,不妨去图书馆看看书或去其他系听听别的老师的课,但不许回寝室睡觉或去城里逛街。老师的由衷之言令人深为感动,作为学生的我觉得实在不能虚度青春,应该珍惜韶华,于是决定下次翻译课去中文系听听古典文学课。当时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直到自己也做了多年的老师之后,越想越觉得后怕和不安。后怕的是,我如果也像当年的老师那样跟学生说同样的话,我的学生会怎样呢?恐怕我话音刚落,有的学生就要从课堂上溜之大吉了。也许有些学生会给我面子,不致当即退席,但下次课肯定不会屈尊赏脸了。不安的是,我当年居然那么鲁莽!

周老师不仅翻译课上得好,而且身体力行,自己做了大量的文学翻译,主要是英美诗歌的翻译。我读过的周老师最早的翻译是他发表在北外《英语学习》1983年第3期上的一首译诗。这是英国十九世纪后半期抒情诗人克里斯蒂娜·乔治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gina Rossetti)一首题为“上山”的诗。罗塞蒂的诗歌朴素哀婉,多带有宗教象征和神秘色彩,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对罗塞蒂推崇备至,认为她在英国女诗人中当推第一。在所有文类的翻译中,诗歌翻译是最难的,有人甚至认为诗歌是不能翻译的,弗罗斯特就认为“诗歌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但在我看来,周老师翻译的这首罗塞蒂的诗形神兼备,很好地传达出了原诗的内容和形式。为了便于读者阅读和欣赏,我把原诗和译诗抄录如下:

Up-hill

Does the road wind up-hill all the way?

Yes, to the very end.

Will the day’s journey take the whole long day?

From morn to night, my friend.

But is there for the night a resting-place?

A roof for when the slow dark hours begin.

May not the darkness hide it from my face?

You cannot miss that inn.

Shall I meet other wayfarers at night?

Those who have gone before.

Then must I knock, or call when just in sight?

They will not KEEP you standing at that door.

Shall I find comfort, travel-sore and weak?

Of labour you shall find the sum.

Will there be beds for me and all who seek?

Yea, beds for all who come.

上山

这条路曲曲弯弯一直伸到山颠?

是的,一直通到顶。

从这里到山顶要足足走一整天?

朋友,起早落晚才行。

请问山顶上可有地方住下?

黄昏里你会看到屋檐。

会不会天黑了我看不清人家?

你不会错过那小客栈。

到晚上我能不能遇到旅伴?

先出发的都能碰见。

等我走到,该敲门还是呼喊?

他们不会让你在外久站。

要是我又累又酸,那里可舒坦?

能消除你旅途劳顿。

我有床位吗?大家都有被单?

有哇,投宿的都能安顿。

这是一首哲理诗,写的是人死后被抬上山,一路上灵魂发出了一系列最后的拷问。“先出发的都能碰见”“投宿的都能安顿”是对死者灵魂的安慰。我后来又陆续读到了周老师翻译的其他英美诗人的作品,最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的周译两卷本《狄金森诗抄》(下图),据我所知,这是国内翻译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诗歌最全面的译本之一。狄金森虽然人生短暂,只活了56岁,但诗歌成就非同寻常,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她一生留下了1775首诗歌,周老师翻译了大约五分之四以上。这是周老师长年累月孜孜矻矻辛勤劳作的结果。我记得周老师翻译了其中的数百首诗后,将译稿通过邮局寄给我,希望我提提意见。我不敢造次,因为自己从未翻译过诗歌,就把译稿发给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研究员傅浩先生。傅先生是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翻译过包括叶芝在内的大量英美诗人的诗歌,他的评价应该是客观公正的。傅先生读完周老师的译诗后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同时也指出了一些不足之处。我不记得是否将傅先生的意见转达给了周老师。我收到周老师寄赠的《狄金森诗抄》后,立即翻到第四十九首“I never lost as much but twice”,惊喜地发现周老师改正了原译不甚妥当的地方。诗歌不长,容我把原诗、原译和改译抄在下面,以示周老师对自己的译作一改再改以臻完美的严谨态度。I never lost as much but twice,\ And that was in the sod.\Twice have I stood a beggar\ Before the door of God!\ Angels- twice descending\Reimbursed my store-\Burglar! Banker!- Father!\ I am poor once more! 周老师原译:我两度遭到浩劫,/被黄土埋掉至爱;/两度被沦为乞丐,/站立在上帝门外。/ 幸天使两度降临,/抚慰我惨痛的心;/强盗又到!慷慨的天父啊,/又一次我落入苦境。周老师改译:没想到我两度遭劫,/黄土盖过了所爱;/两度我成了乞丐,/呆立在上帝门外!/ 幸天使们两度下顾,/抚慰我遭劫的心;/强盗又到!庄家—天父啊。/我重又落入苦境。傅浩先生说把“lost”译为“浩劫”就不仅仅是个人经济损失,而是天灾人祸之类的集体大事了,有点偏离原意,译为“损失”即可。“被黄土埋掉至爱”是把深层的意思挖掘显露了出来,他译为“所有全都入了土”。傅先生指出“两度被沦为乞丐”,“沦为”是不及物动词,不能用被动态,说得甚是!所幸周老师改译时意识到了。但是,周老师把reimbursed my store理解错了,傅先生认为周老师把开店和赔款的意象弄丢了,应该译为“给小店送赔款”。原诗是一个扩大了的暗喻,“损失”“小店”“赔款”“银行家”“窃贼”“破产”等构成一个统一场景,具有一致性。Burglar是入室行窃的窃贼,而不是“强盗”。不管怎么说,国内知名度最高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能够接受周老师的译诗,说明译诗的质量是毋庸置疑的。

周老师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翻译出版过一本名为“聪明误”的小册子,属于上海文化出版社“五角丛书”中的一种,之所以叫“五角丛书”是因为每册定价五角,销量和影响都很大,现如今五十岁以上的读者对这套丛书都会有印象。八十年代出版书籍非常困难,一般都要由作者或译者自己推销部分书籍,折算成稿费的一部分。周老师就把几十本《聪明误》译本摆放在学校食堂前的空地上,旁边竖一块牌子,上写“译者售书”四字。我去食堂打饭时正好经过周老师身边,向他打了声招呼,掏出五角钱说要买一本。周老师发现是自己的学生,没有收钱,当场送了我一本。我至今仍珍藏着这本书,每每翻看这本书,心中充满了美好的回忆。周老师还翻译过美国哲学教授Perry Gresham的诗歌,结集成《金苹果》和《鸟儿讲哲学》,译笔精准老到,读来令人开怀,精彩之处不由人不会心一笑。不过,我印象中这两部译诗集都没有正式出版,我书架上的是周老师送给我的打印稿。

周老师给人的印象始终是那么温文尔雅,他实在称得上是一位既热爱西学、精通西学又保留了中国传统文人为人处世方式的谦谦君子。作为老师,他从来都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总是平等对待所有学生,学生在课堂上提出不同意见,只要正确的他都能虚心接受。即使学生的意见有些偏激,他也不会拿出师道尊严那一套来对付。所以,他同历届学生都相处得很好,学生们都很尊敬他。有一次,周老师和家人、朋友一起在饭店里吃饭,一个学生迎上前来与他打招呼,寒暄之后,学生悄悄地将饭钱给付了。周老师不认识这个学生,而且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学生姓甚名谁。学生的举动让周老师十分感动,他曾几次在学生聚会上提及此事,每次都会幽默地说:“我知道这位学生就在你们中间。”

周老师提起自己大学时代的老师来总是满怀深情。我有一次去他家里看他,他谈到在杭州大学读书时的几位恩师,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说到动情处眼中闪烁着泪花。他特别提到了后来从杭州大学调到北京师范大学的郑儒鍼先生,对郑先生的学识和才华钦佩不已,还特地拿出一页郑先生当年送给他的手稿供我欣赏。郑儒鍼先生学贯中西,曾参加过《毛泽东选集》的英译工作,钱锺书先生对他十分赞赏,几次跟在北师大工作的女儿钱瑗提及郑先生,说他的英文真好。我在上海书评上读到徐自豪先生写的关于郑儒鍼先生的文章,把文章寄给了周老师,老师马上写了一篇深情回忆郑先生的文章《郑儒鍼先生二三事 》。我把文章转给《文汇报》的编辑陆灏先生,陆先生看后表示认可,就在“笔会”上发表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一看。难能可贵的是,近七十年来周老师一直珍藏着郑先生批改过的五本作业本,他把其中的一本作为传家宝留给了自己儿子,剩下的四本寄给了我,由我珍藏。周老师在文章中特别提及“如果哪位学者乐意对郑先生批改的翻译加以研究,请与吴先生联系”。今年年初,我得知浙江大学中华译学馆在征集翻译家手稿,郑儒鍼先生和周老师也可以算是浙大人(原杭州大学并入了浙大),我把其中的一本作业本寄赠给了浙大中华译学馆,译学馆的老师收到后十分高兴,决定扫描后保存。

最后谈谈弗罗斯特的诗歌创作理念和成就。弗罗斯特的诗歌表面看起来通俗易懂,其实极富创造性,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自然、直接和简单,而是在意义上具有“隐秘性”(ulteriority)的。诚如他对自己所作的评价:“我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我想讲真话的时候,我的话语往往极具欺骗性。”他的诗歌也是如此,这一点希望读者特别注意。弗罗斯特的诗歌既继承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尤其是威廉·华兹华斯诗歌的传统,又有英美二十世纪现代派诗歌的创新,所以很难简单给他归类,用牛津大学诗歌教授、诗人、批评家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的话来说:“弗罗斯特是第一位真正可以用世界标准来衡量的美国著名诗人。……他的诗歌创作既没有依靠古老的欧洲诗歌传统,也不模仿前人的成功之作,而是通过自己的辛勤实践,直到找到了一条适应美国气候符合美国语言的诗歌创作之路。”这是极为中肯的评价。弗罗斯特曾经给诗歌下过定义,认为一首好诗应该“始于愉悦,终于智慧”(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读者开始读诗时应该感到惊讶、充满喜悦或者眼含泪水,读完诗后应该得到了智慧。这种诗学理论会使读者产生弗罗斯特诗歌创作简单易解的印象,其实不然,他的诗歌是复杂的,甚至是晦涩的,可以说他的诗歌创作艺术的突出特点是“简单的深邃”。弗罗斯特的诗歌在国内拥有大量的读者,深受读者们的喜爱;他的诗歌也有不少中译本,周老师的译本是其中之一;国内对弗罗斯特诗歌的研究者也不乏其人,其中成就最大、研究最深入的,在我看来,应是黄宗英教授的《弗罗斯特研究》一书(上图),该书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感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一读,相信您一定会有所获益的。

  作者:吴其尧

文:吴其尧图:吴其尧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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