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跃 摄来到圣胡安岛（San Juan Island）的第二天，我联系好了赏鲸游艇公司出海看虎鲸。
“他们家有快艇，能跑很多海域，你看到虎鲸的机会很大啊。”旅馆主人格雷太太打包票似的对我说，“我坐他家的船出海还看到过一次虎鲸捕食呢，虎鲸嗖地跳到沙滩，把一只正在睡觉的海豹拖下水去吃掉了!”她眉飞色舞地描述，一只手的五指在空中猛然一落，仿佛虎鲸扑到了海豹身上。虎鲸能从海面蹿跃陆地，抓住猎物后在沙滩抽扭几下又瞬间游回大海，令人不可思议。
我满怀期待和好奇感同另外几个游客登上了赏鲸船，小艇的驾驶舱上老神在在端坐着一位大胡子船长，他的开场白简明扼要，透出一股权威性。他要每个人穿好救生衣，扎上安全带，眼睛留神盯着海面，一旦遇到目标及时报告大家。毕竟大海茫茫，谁知道虎鲸会在哪朵浪花下面冒出来呢？
快艇像是脱缰之马全速飞驶在海面上。今天天气格外晴朗，雨雾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迹，蓝天碧海如两面明亮光滑的巨镜在天边衔接，小艇似乎融化在镜面折映之中。
虎鲸（Orcinus orca）是圣胡安群岛（San Juan Islands）最常见的海洋动物之一，虎鲸是它的俗称，其实是海豚科下最大物种，是最接近鲸鱼体积的巨豚，世人还误称它为杀人鲸（killer whale），虽说长满钢锯一般的利齿，而它的性情却和海豚一样，大多情况下温顺友善，极少攻击人类，反而在很长一段时间被人类猎杀。
圣胡安群岛生活着两种虎鲸，一是南方留鲸（southern resident orcas），常年盘桓在圣胡安群岛和温哥华岛屿附近，以鲑鱼为主要食物，其中帝王鲑尤为虎鲸青睐。另一种为过客虎鲸（transient orcas），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主要以哺乳动物为食源，每每游经圣胡安群岛时猎取海豹和海狮等海洋动物。
快艇搜寻了约一两个小时，却仍不见虎鲸的一丝踪迹。据经验它们在圣胡安岛的西侧间歇出现，往往家族结伴而行，黑白的背脊沿着海岸线有节奏地浮沉，喷吐一股股烟柱，发出火车头一样沉重的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几百公尺外清晰可闻。可是今天我们绕着整个圣胡安岛搜索了一大圈，已经来到了群岛的外海域，却不见天边有一丝一线的水花喷射。
船长这时一摇船舵，干脆扭头朝加拿大方向开去，听说上几次发现鲸踪的地方离温哥华岛屿不远。我们便朝温哥华岛的维多利亚海湾方向驶去，进入了富卡海峡(Strait of Juan de Fuca)。这里向西连接着太平洋，太平洋出海口躲藏在一片烟云迷茫之中，遥不可及，向东则八须鲇鱼似的列布着普吉海湾和大小海岬，西雅图笼罩在仍未散尽的峡雾后面，只见星星点点的船只徐徐而行，南侧面对着奥林匹克半岛耸入云霄的奥林匹克群峰，几道冰川在云影中发出幽明的银辉。
我们拿出望远镜来四处瞧探，面前是瑞斯生态保护区的岛礁（Race Rocks Ecological Reserve），礁石丛中忽明忽灭着航海灯塔和一群叠挤嚷叫的海狮和海豹，海风吹来一股海藻的咸气和岛礁的腥臭。湍急的洋流在四周回旋奔涌，绕着礁石形成海上之河，甚为奇观。
太阳升得更高了，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几艘大型的赏鲸船从附近海面缓缓驶过，看那些游客的模样都是一副一无所获、败兴而归的窘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大家拿出了午餐，我干巴巴地咽了几口后，觉得无聊，干脆将帽子朝鼻子上一压，头往舱壁上一靠，眯上了眼睛准备打个盹。
正当我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觉得船身摇晃了一下。不是海浪拍打的那种晃动，而是猛地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接着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来自船舷的另一侧，不过比第一次稍弱了些，而船身像是被轻轻托起又缓缓放下。
我几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惊问出了什么事。只见船长此时正在船边朝下面张望。一个同来的游客却呆站在那里，手指着海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面巨大的黑色鱼鳍陡然浮现，正向我们的船驶来，距离如此之近，就像一张紧绷的船帆眼瞅着撞上船的中舷，却忽然一沉不见了，随着船身又一晃动。
船长这时大喊“虎鲸要吃鲑鱼了！”他的话音未落，我们几个人一起扭头去看，原来是一只帝王鲑正被虎鲸追赶，它绕着我们的船躲来藏去，闪避虎鲸。虎鲸则紧追不舍，忽左忽右，扭动笨重的巨躯，搅起浪花乱溅。
忽见那只帝王鲑一下子躲到了船梯的下面，它已显得精疲力尽，在阴影里好像瑟瑟发抖。那只虎鲸一时够不到它，估计它身长足有二十多英尺，几吨重的体重，是一头骄傲的正值壮年的雄虎鲸，却偏偏像螺蛳洞里抠肉蛋，无从下口，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船舱里的一只海钓渔网，他二话没说抓起渔网，俯身一下子就将那只帝王鲑扣住，然后一把将它提了上来。所有这一切几乎都是瞬间发生，无容多想。大家为这个意外收获大感惊喜，没想到那只帝王鲑逃过了鲸口，却落入渔网，真是鲸鲑相争，游客得利。这条帝王鲑怎么也有三四十磅重呢，浑身鳞光闪闪，噼里啪啦地在甲板上乱蹦乱跳，垂死挣扎。
这时却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一幕，虎鲸转眼间不见了鲑鱼，绕着船舷更加急切地搜寻。忽然它将头颅微微扬起，袒露出一片雪白的肚皮，额头有两道白斑闪闪发亮，原以为是两只眼睛，却是迷惑的眉斑，像高山融化的椭圆形雪痕，双眼却隐藏于眉斑之前，一眨不眨地逼视着我们。我从来没见过虎鲸的眼睛到底长什么样子，这是有生头一回在这样的近距与这个庞然大物对视，那是一种疑惑、审视和威武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同时隐隐透着一股杀气。我身子一阵激灵，心跳加快，下意识地向后倒退。
我从未有过这种超自然的巨恐感，我面对的仿佛是一头传说中的海怪，一头不可征服的极凶恶而又至高无上的大海怪，带着神话般的恐怖和死亡气息。“我盯着你呢!”那目光好像在说，那是《白鲸》中曾出现过的海心之眼，白鲸的巨瞳蔑视着亚哈船长的愚蠢可笑，宣告他的不堪一击和失败命运。人类站在不可凌犯、不可游戏的洪荒之力面前，立刻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软弱无力。
虎鲸接着又一头沉潜下去，呼地巨浪将船打歪了一下，然后鲸头又从船另一侧探出，这一次的窥跃（spyhop）将身体升得更高，比我们的人头还要高出几尺！同时身躯紧贴着船舷倾仄下来，目光再一次扫描船舱，好像在问：“我的鱼哪里去了？”船长大吼一声：“赶快把鱼还给它！”
原来虎鲸意识到是我们夺走了它的食物，不肯善罢甘休，反复窥视想从我们手里抢回鲑鱼。老渔夫们知道虎鲸有时会和他们玩这种争夺食物的“游戏”，它故意掀起惊涛骇浪，将渔船摇来晃去，直到渔夫丟下一些鱼来才肯罢休。有的时候还会向过度骚扰的赏鲸船发脾气，给一个下马威。传说有一群虎鲸被赏鲸船不停地追逐，一只雄虎鲸为了保护家族，猛然向游船进攻，拍击汹涌巨浪将游船打翻，游客尽数跌入海中。
听到这句话，那人哆哆嗦嗦地赶忙将鲑鱼丟下海去，只见虎鲸的巨尾轻轻搅起一片水花，又一次沉入水中。我们没看到虎鲸如何擒获了鲑鱼，等了一会儿，水面平静下来，虎鲸也不见了，我们想它大概是捉住了鲑鱼尽兴而归了。
回来的一路没人说话，有的人仍然面色惨白，似乎还沉浸在惊恐之中。尤其是那位捉了鲑鱼而引来鲸颜大怒的游客，更是一言不发，直到我们登上陆地，回到了旅馆，店主人和他寒暄，他才“嘘——”地长吐出一口气，叹道：“我不该和大自然游戏啊。”
我曾听说虎鲸是十分聪明的海洋哺乳动物，它的大脑重量在所有动物中仅次于抹香鲸，脑神经元极为丰富，复杂程度甚至高于人脑，演化出来人类之外仅有的动物文化。它们具有独特的语言能力，在群落、家族和家庭成员之间使用代表不同意义的声音和音节组合进行交流，至今动物语言学家还说不清虎鲸语言究竟是如何进化到这种高阶程度的。
在太平洋西北地区印第安人部落一直将虎鲸敬若神明，顶礼膜拜。海达族（Haida tribe）的神话中讲述虎鲸是海中的人类，而人类则是陆地的鱼，凡溺毙的人类都终归虎鲸部落，重获新生。虎鲸被尊为他们的远古始祖，同为母系社会组织，原始部落和虎鲸承袭着复杂和强大的母权和雌鲸统治体系。虎鲸也常作为氏族的标记被雕刻于部落的图腾门柱上，足为荣耀。
每当我想到这些，虎鲸那一双疑惑、审视和威武交织的目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它似乎看透了人心。
作者：王士跃
文：王士跃图：王士跃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