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下，近两百名孩子在大连市沙河口区东北路小学的足球场上尽情奔跑，这是该校八支足球精英梯队的日常训练。其中不少低年级孩子的踢球动作还谈不上娴熟，但从训练时的认真劲和时不时露出的笑脸中，能感受到他们对足球的喜爱。40年来，如此场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贾秀全、冯潇霆、王大雷、于汉超、杨旭、马晓旭等400余位职业球员在这片场地上长大，成长为中国足球的中坚力量。
现役国脚王大雷回到母校，带领后辈们一同参加训练
“这是一片十一人制的标准足球场，符合举办所有等级的国际足球比赛的要求。”看着场内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东北路小学校长、中国足协执委会委员董剑辉非常自豪，她也袒露了自己的担忧，“这片人工草皮球场2018年建成，场地情况其实比较糟糕，估计最多还能再使用一年。换草皮的成本估计要数百万元，到时候该怎么办？只是靠学校甚至教育局的力量肯定无法完成这件事情。说实话，我挺发愁的。”
东北路小学面临的难题不止场地。这所学校坚守足球青训四十余年，标兵如今遇到了不少新问题。
成功背后是坚守四十年的团队
六个年级，每年级四到六个班，全校学生多的时候1000人，少的时候只有600人，是什么原因让这里诞生了超过400名职业球员？
“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坚持。尤其是我们柳忠云指导所带领的教练团队，在东北路小学扎根服务近40年，同时拿着微薄的收入。他们的这种坚守和信念，实在太不容易了。”董剑辉说，这么多年来，柳导只关心三件事情：足球、踢球的孩子、比赛的成绩，“这份情怀成为了他坚持的动力。”
董剑辉所说的柳忠云，是在大连足球圈大名鼎鼎的“柳氏兄弟”中的三哥，其弟柳忠长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脚。1987年，柳忠云成为东北路小学的外聘足球教练，如今已年近75岁，每天放学后依然会出现在东北路小学足球场上，仔细观摩每支精英梯队的训练情况。东北路小学目前每个年级都有一支精英队，再加上一支守门员队和一支女足队，这八支梯队的近200名孩子，就是柳忠云眼中的最大财富。
“我早就不带队了，带不动了。我们队里的王导（王国新）比我年纪还大，已经76岁了，也不带队了，主要负责管钱管物。另外几名60多岁的老教练目前还在带队，但主要任务是辅佐年轻教练。”说起自己的团队，柳忠云如数家珍，“年轻教练比较毛躁，有时候会对孩子发脾气，这时候我们老教练就得拦着。带孩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耐心。”
由柳忠云牵头负责的大连市沙河口区东北路足球俱乐部目前共有10名带队教练，最年轻的37岁。该俱乐部专为东北路小学服务，除了兼顾部分校内足球课程教学之外，主要任务就是为学校培养梯队。从周一到周五，每支梯队每天都要在课后训练两小时左右，每名小球员每月收费500元，周末加练的收费为每节课50元（两小时）。而在上世纪80年代刚起步时，每名学生的培训费为每月5元。
教练林大海就是曾师从柳忠云的东北路小学毕业生，在陕西国力队退役后回到母校任教。谈起收入，他笑着说：“那可以说是非常微薄了，没法说。我在这里已经干了11年了，我热爱足球，更是被柳导的信念所感染。现在我也想多带出几个好苗子。U16男足国少队的张城瑞就是我们东北路小学的，我从一年级就开始带他了。”
如今的好苗子越来越难选
对于青训球队，选才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从东北路小学出来的每一棵好苗子，几乎都是由76岁高龄的王国新看中的。“我年轻时，每天没事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小板凳跑幼儿园，看孩子们上活动课。发现有不错的孩子就拿个小本子记下来。”
作为大连市历史悠久的传统足球小学，市区两级教育主管部门给了东北路小学一些“特权”，可以跨学区甚至跨区招收足球特长生。谁是特长生？给出决定性意见的就是柳忠云的教练团队。此外，随着东北路小学青训成绩越来越好，也会有外区甚至外地的学生主动“投靠”，名将于汉超就是在二年级时慕名而来。
有了政策和名声的东北路小学，有了更广阔的选材面，但选到好苗子并不简单。作为“头号球探”的王国新在初步筛选出目标对象后，包括柳忠云在内的几位老教练还会集体考察，最后才决定让谁来东北路。王国新说：“球不是练出来的。按我们老话讲，应该是玩出来的，谁会玩，谁就厉害。我的选材标准不是看你会不会带球颠球，而是你身体素质好不好，玩的时候机灵不机灵。说实话，我们当初选材的硬性指标不多，其余就是靠自己的经验和直觉。”
柳忠云在谈到选材标准时则说：“第一看父母身高；第二小孩要有灵气，看他的灵活性和柔韧性怎么样；再有就是看他勇敢不勇敢，碰到对抗时是躲还是拼。当然，现在的足球选材硬性标准更多，比如带球过杆、颠球、能跑多快等等，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当初的这些标准更好。孩子踢球主要还是看他的身体素质和灵巧性。”
王国新和柳忠云不约而同地感叹，比起三四十年前，如今的好苗子越来越难选。“我刚来那会，每个梯队有40人，现在也就20人出头。”柳忠云坦言，“从我的感觉来看，中国足球第一次反赌扫黑前，我们学校的青训基数是往上走的，但是随后就开始下滑。近十年来，已经进入了一个平稳发展的阶段。”
选材难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其他学校开始重视足球青训有关。据董剑辉介绍，目前大连市共有十所校园足球基地小学，这些学校都有了专业的青训教练团队入驻，足球苗子也因此出现分流。“不少中国足球老专家、老教练对我说过：‘东北路小学太少了。如果国内有一百所东北路小学，中国足球就上去了。’”提到苗子分流问题，董剑辉没有站在自己学校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我觉得对于中国足球来说，越来越多的学校参与青训，肯定是一件好事。”
每天清晨的加练班开不下去了
东北路小学培养出如此多职业球员的秘诀是什么？柳忠云给出的答案是“刻苦训练”。“我从辽宁省队退役，到东北路小学之后，大概有25年没在家过春节，原因就是每逢冬天就带着孩子们去外面进行长达40天的冬训。”在柳忠云看来，常年保持外出冬训就是东北路小学出成绩的主要原因之一，“冬天大连肯定没法练。到了外面，每天上下午训练，只有周日休息半天。一次冬训可能抵得上在学校训练十个月。冯潇霆就是一个冬训之后练出来的。刚开始他连带球都不会，冬训的时候天天加练，回来就有模有样了。”
谈及如今的小球员，柳忠云、王国新和林大海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从优势来看，今天的孩子眼界更宽阔，更加聪明；从劣势来看，不能吃苦，斗志不如过去。
在一线带队的林大海举例说，同样一个高强度训练项目，十年前全队大部分人能完成三四组，但如今只有一半孩子能完成两组。“以前带咱们的老教练总是说，你技术差就要努力，你脑子差就要多跑。现在的孩子可能一累了，就说：‘教练我这不舒服，我那不舒服。’”林大海坦言，带队时最怕听到孩子这么说，“其实有时候到了极限都是这样的反应，只要咬咬牙就能突破。但是现在的孩子一喊，我就不能让他练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给家长交代？”
柳忠云也告诉记者，现在孩子们的生活条件和训练条件是几十年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但吃苦精神差得太多。“我刚来东北路的时候，操场是土场，孩子们说铲球就铲球，擦破了皮也不说一声接着练。现在，这种情况不太有了。孩子们在训练时的投入程度也不如此前。”柳忠云说，东北路小学过去在每天清晨6点30分起开设针对特别出色的孩子的加练班，“以前人多，还有带着孩子的家长过来给大家做饭、生火取暖，但后来人越来越少，每队来个两三人。现在，都已经不开这班了。”
优渥的生活条件或许是如今的孩子吃不了苦的原因之一，而在另一方面，也给他们的足球之路带来好处。“我们小时候，除了看专业报纸和电视新闻，就没有其他获取足球讯息的方式。现在的孩子通过手机就能看到各种足球比赛的视频剪辑，这对于自己的训练可能会有一定的帮助。”林大海告诉记者，随着生活条件提升，一些小球员的家长也会通过各种额外的专业训练来提升孩子的综合能力，“很多家长都会来主动问我，孩子还有哪些方面不足。得到答案后，他们会在校外给孩子报专项训练班，专门弥补短板。以前绝对没有这样的。我们当时就是玩，家长能不管就不错了。现在确实有很多家长把孩子练球当做一项事业在做。”
林大海说，自己带的队里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家长很支持自家孩子踢球，“家长们对于体育运动的态度正在慢慢改变，不再是希望孩子将来靠足球赚大钱，而是希望把踢球作为强身健体的一种手段”。长期在教育战线工作的董剑辉表示，现在的学生家长越来越能明白“体育育人”的属性。她说：“体育运动是育人的主渠道和主阵地，这个是我们一直所坚持的。如今越来越多的家长们意识到，运动不仅能够强身健体，同样也能帮助孩子减压，让他们更加快乐。”
走出小学需要更优秀的“接棒人”
“其实从小时候来看，我觉得冯潇霆不一定能踢得出来。他那时候偏软，身体柔韧性也不够，哪怕到了六年级，都不是很突出。”回忆起20多年前带队的情景，柳忠云突然跑了一下题，“在小学搞青训的教练，其实最主要的就是给这批孩子们挖地基，地基挖得好、挖得深，未来才有可能获得更高的成就。虽然小学毕业十二三岁时能够看出大概了，但孩子们接下来的成长其实还有很大变数。”
冯潇霆从一位不算突出的足球小将，成长为北京奥运适龄年龄段中的佼佼者，在王国新看来，就是“因为接力棒好”。王国新说：“冯潇霆那个年龄段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出来，就是因为接手他们的教练出色。当时他们从东北路毕业后，是大连铁路毅腾队的梯队教练接手。那个教练组非常优秀，在大连很权威，也正是在他们的手中，这批队员获得了关键的提升。”
据董剑辉介绍，目前大连打通了足球人才一条龙的升学通道：从东北路小学毕业的足球精英队，将能整建制地升到一街之隔的优秀初中大连市二十一中；三年后，那里的足球特长生在中考达到基础分数后，能升入辽宁省省级示范性高中大连市第十三中学。从求学路径来看，这解决了学生和家长的后顾之忧，但从竞技层面而言，这些学校里是否有专业的优秀足球教练团队接手球队，就成了小球员们足球生涯中的一大变数。
从东北路小学出去的孩子近年来成材率相对偏低，其实也与大环境有一定的关系。“过去几年，大连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高水平的职业队。”柳忠云告诉记者，东北路小学曾与大连万达、大连实德、大连铁路毅腾和大连人等多家职业俱乐部有过合作，正是在这些职业俱乐部的资金支持下，才有了长年带队外出冬训的条件，“今年大连英博冲超了，孩子们或许又能赶上好时候。职业俱乐部有建立各级梯队的需求，这必然会给我们中小学层面的青训带来利好。或许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谈合作了。”
董剑辉坦言，东北路小学过去四十年来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未来面临着各方面的挑战，依靠一所小学的力量，还远不足以改变中国足球发展的轨迹。她笑着说：“深挖下去，一定会有清泉涌出。我们愿意像柳导那样坚守，我们也相信中国足球未来一定能好起来。”
作者：陈海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