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黎明写着信】话语涂抹之处 | 连芷平

【给黎明写着信】话语涂抹之处 | 连芷平
2025年01月03日 21:21 文汇报

在文字背后

中国人说“听话听音”,即听一个人说话,要从话语内部去体会他的“言下之意”,这句话真是无法更弗洛伊德了。法国精神分析家拉康由这个点出发,说:“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意思是一个人的无意识结构,全部隐含在他的话语里。你可以从一个人的日常话语中,甚至从一个人对词语的联想中,描摹出他的特质,甚至是他的“症状”。也就是说,那些令人难以自察的困扰之处,是能够在其话语中找出端倪的。

作家,是使用文字来工作的人,作家生产的文本里,字字句句的背后,同样地隐藏着作者本人的无意识和“症状”。文字时刻“出卖”着作者,因而写作是“不安全”的,想牢牢地躲在语词内部是一件徒劳的事。在我写作的过程里,内心会有一个“侦探”,常常跳出来破译自身的无意识,这种过程是“既痛且快”的。

有人说“历史随时可能被重新书写”,那么“自我”也是。从不自知到幡然醒悟,一个人对自己的了解,随时可能被重新诠释,这类似于某种“修行”。对自己充满误解有时是令人愉快的,因为,没有人能阻止你无限地幻想一个完美的自我,并沉浸在满足之中。而随时准备着打破自己,则多少具有自虐的成分,就像真正的革命者那样。

用来命名创伤的语词

创伤事件‌‌通常是人们无法描述的,‌‌特别是在事件刚刚发生之后。‌‌我们会显得漠然,显得‌‌毫无知觉,这很可能是,‌我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描述方式,‌‌找不到‌‌这些创伤所对应的那些词汇和话语,‌‌在此时,‌‌这些词和语言‌‌都从我们的‌‌直觉里‌‌飞走和消失,‌‌留下一个个黑洞。‌‌我们像走在一片‌‌寂寞的月球表面,‌‌只感觉‌‌地面有些颠簸,‌‌周围有些安静,‌‌但还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

‌那么,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就能找到这些话语、找到这些词了吗?‌‌就能够把这些词组织起来,‌‌让它们在我们的舌头上,‌‌像钢琴的琴键那样‌‌跳跃、‌‌奏出‌‌‌‌配合我们‌‌声带的声音,‌‌变成语言、‌‌去描述那一个个事件了吗?不,‌‌不一定。虽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但是‌‌我们还不一定能够‌‌把它们唤醒,为它们命名。‌

单词展开的联想

在我喜欢的德语单词中,有一个词意味深长:Heimatlos,中文翻译成“无家可归”,我更喜欢将它理解成“故乡丢失了”。于是这个词的背后就生出了隐暗的时间线,像列车穿过黑夜那样延伸向无限远处——故乡丢失的“之前”和“之后”——它是一部电影的上下集,或者一个小说的前后篇章。

Heimat是故乡,los是失去,失去故乡的人是无家可归的人,那么故乡就是家吗?中国人说“吾心安处是故乡”,如果是在这个意义上,Heimatlos就几乎等同于另一个德语单词:Ruhelos,不安的(失去安心)。Los一词也有“出发”的意思,人们要出门、或者要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常常简单地说:“Los!”瞧,Heimat,los!听起来多像一个宣言:出发!去故乡!或者是:故乡,我们出发吧!简直像叶芝的“骑士,莫止步”那么豪壮了!而此处对于我,还有一种“近乡情怯”,我常在回家的飞机上,希望飞机永远处于飞行状态,永远不接近终点。

Los也有“发生”的意思,看到不对劲的事情时,人们会说:“Was los?(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那么,故乡发生了什么呢?Heimat, was los?故乡,你怎么了?这听起来就像我每次回家,都要面对一个逐渐变得陌生的地方,令我焦虑不安。新的道路,新的红绿灯,新的交通规则……有一年除夕,我开车出门半小时就被扣了两个三分,因为道路限行,而我一无所知。

德语中,Traum是梦的意思,另一个单词Trauma看起来像它的双胞胎,只是多了一个“a”,它的意思很吓人:创伤。英语的“创伤”也使用了这个单词。看起来有点不合字根逻辑,但是它们具有内部逻辑:梦是创伤的展演之地,我们的梦境几乎都是创伤性的。生命中的种种创伤被我们的意识机制所压抑,使得它们只能在梦中出现。

有个男孩对我讲述他的“诡异而不合理”的梦,说他很爱自己的母亲,母亲也非常非常爱他,但他常常梦见母亲被杀害了,脑袋被血淋淋地挂在列车的窗口上。这个“Traum”便是一个“Trauma”,具有典型的“traumatic(创伤性)”。这个男孩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由他的存在可以看到母亲的教育成就:一个优秀的、高学历的、社会性意义的好男孩。但是母亲的这种成功,同时也压抑了男孩作为一个人的本能欲望,那些粗鲁的、不礼貌的、有攻击性的甚至是暴力的“不合理”欲望,都被深深地压抑在了无意识深处。母亲完美的爱,使得男孩只能反过来爱母亲,而没有理由恨她,于是恨的本能在他的生活里失去了出口,男孩只能在梦中借着“无名杀手”的暴力攻击母亲,这是一个人对长期积累的压抑所生成的一种创伤反应。

我还格外地迷恋英语中“It is/ Is it”这个组词,这对命运一般捆绑在一起的组合呈现出它的内部意涵:It是作为大他者而存在的——那个绝对超然于我们的、无法撇开的、注视着一切“物”的、上帝式的东西。

分析文字对我来说同时也是一种美学练习,将一个文字或单词作为一个文本,去用在一个故事的开端或结尾,多年里我乐此不疲。康德在美学研究里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天才是处于这样一种幸福的关系之中,他能够把某种概念变成审美的意象,并把审美的意象准确地表达出来。”我当然不是认为康德说的“天才”和我有关,但我想这句话很准确地阐释了作家和艺术家的概念:为什么文学和艺术创作要表达思想才有价值,但并不是具备了思想就能做作家和艺术家。

别致词语的诱惑

才华背后有一种鬼魅之处。比如,才华横溢的两个人对话,容易沉迷于把词语用得极其别致,这层别致让他们对讨论的问题本身、或自身的“不对劲”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他们被词语的别致所吸引,互相鼓掌,停留在不停地制造别致词语的对话中,陶醉和沉浸于这样的镜像,也就停留在一个反复不断的“症状”中。

咦,写到这,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各种研讨会上,那些很容易让人迷狂的“学术黑话”也属于这类型。

话语的涂抹

东亚文化有异于西方的一个特质,是“含蓄”。拉康曾经分析过日本人的话语,认为日本人无法做到“好好说话”,他们总是很客气地说了很多话,但话语的内部却是一个空无。

我看过《明镜周刊》的一篇文章,讲的是生活在法国的日本移民,他们难以“融入”在地生活的很大原因,是不能用简单、直接、明了的方式和法国人沟通。所以,许多日本移民就像社交障碍者,并且在法国抑郁了。

我觉得,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有着无法“好好说话”的文化习惯,其中比较不幸的地区应是台湾,这里的地方史导致汉语中被糅合了些许日语特质,构成了一种新的文化无意识——“台式”话语将中国大陆的含蓄、中庸和日本的曲折、客套这两种“话语涂抹术”发挥到了极致,并且,这种极度含蓄曲折还被认为是一种“文明”。

我有个台湾朋友,心知肚明某件事不去做最好,但他往往不会直接这么讲,而是会说:“这件事看起来蛮有意思的,但我也不是很了解,我大概说不了什么有用的,如果你真的有兴趣,也许你可以试试看……”他大概率能够这样地把所有的措辞都用得似是而非,像是一个空绕着另一个空,似乎说了很多,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记忆的编辑

一个平淡无奇的记忆,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可能会变出许多动人的版本,它自然而然地会有起承转合,虽然事件本身与真相相比,并不会面目全非——事件还在,但色彩已经有所不同。可能讲述者并不热衷于制造谎言,只是擅长“讲故事”,能够像一个天生的电影剪辑师那样,讲述出无痕剪辑的事件。这样的讲述常常能打动听者,也会打动他自己。

当一个人被自己的记忆打动,对加工过的事件深信不疑,那么他就活在了“真实”的滤镜之下。当他一遍一遍地讲述同一件事,很有可能地,他一遍一遍地加工了它,这个过程,就像一张后期加工的照片:有些阻碍氛围的东西被擦拭不见了,有些局部光线增强了,有些局部变得暗淡了……最后呈现出“另一种真实”,一种符合讲述者自身审美的“虚假真实”。

记忆,常常是一个陷阱。

这一切,需要我们对自己的言说有所察觉,在讲述出来的事件中,努力去还原它的原貌,去接近那个尽可能的真实。否则,一个人沉溺在被改编过的记忆中,一层幻象包裹着另一层幻象,新的幻象包裹着旧的幻象,我们将无法找到那个尽可能接近“真实”的自我,也将永远在水中沉浮,无法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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