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树状元”之困:400余亩林木等了39年 想要“变现”成难题

“植树状元”之困:400余亩林木等了39年 想要“变现”成难题
2025年01月15日 21:31 津云新闻

坐在开往老家吉林市的绿皮火车上,73岁的李树本面色凝重,空洞的眼睛常常望向窗外,只要远处有山峦显现,他总会自顾自地念叨,“我的林子,差不多就有那么大一片”“不敢回去看,但又不得不回去”“只投入不赚钱,39年多有钱的人都会被拖垮”……

也许父母给李树本起名时并没料到,李树本至今走过的大半人生路,真的就跟“树”死磕上了。

20世纪80年代初,李树本是吉林市有名的百万富翁,1986年,为了响应当地号召,他把百万身家全部投进了400余亩荒山的植树造林中,成了吉林省内有名的“植树状元”、省市劳动模范、吉林市三届政协委员。

手握“绿色银行”,各项荣誉加身,李树本看似起飞的命运,却因“变现”困难而转了弯。

40年前的百万富翁决定种树

1月5日早晨5点多,李树本从卧铺上起身,一层层穿上衣裤,背上双肩包。火车缓缓停靠进吉林站,他刚走到车厢门口,东北的冷气瞬间钻进了衣领,他哆嗦着扣紧了棉外套最上面的纽扣,压了压帽檐开线的皮帽子,走下了站台。

回到老家本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可李树本却很忐忑,从让人艳羡的百万富翁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老赖”,他不愿回到家乡,害怕见到认识的人,更害怕去触碰那片林木,可为了尽快解决“变现”难题,他又不得不一次次回来。

李树本从小家庭贫困,父亲去世得早,脑子活络的他满心装的都是怎么赚钱,做木匠活、倒腾汽车、开餐馆、搞建筑,他顾不得那时“搞个体不体面”的旁人白眼,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凭借着这份努力,在那个万元户都屈指可数的年代,李树本成了凤毛麟角的百万富翁,在当地出了名。

1986年,正值国家号召绿化,吉林市的相关领导找到他,说他有经济实力,希望他承包荒山从事经营林种植项目,强调这是造福子孙的好事。

李树本是城里人,不会种田种地,种树更是一窍不通,家人对此都持反对态度,妻子赵玉文甚至抱着孩子,以离婚相威胁,李树本当时也犹豫,但在考虑半年后,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半年,领导们来游说很多次,说那片山让当地乡镇和机关单位种过十几年,但那时候人们对树木保护意识差,成活率非常低。他们觉得我是个能人,一定能把这活儿干好。”回想起那时候的一幕幕,李树本总会讥讽自己,“当时年轻,心气儿高。在这么一声声的夸赞下,我可能就迷失了……”

1986年12月28日,在当时乡、区、市三级绿化委员会的见证下,李树本和现在的丰满区江南乡永安村、裕民村,签订了承包绿化荒山造林协议。协议中规定,李树本应于1987年一年将荒山造完林,立即封山,设专护林员看管,并保证二年补齐,形成国家规定要求的新植林地;李树本在1988年完不成造林任务,两村有权回收林地使用权;荒山使用年限,暂定肆拾年。

政策变了还是被忽悠了?

“协议最开始写的是70年,但当时林业部门的人建议我种樟子松和落叶松,20年就能采伐变现,40年正好是2个采伐周期。”签了协议之后,李树本开始了植树造林。

两个村的440亩山地位于吉林市龙潭山南侧,为了植树造林,李树本拉着妻子搬到了山地附近的村里,那里没水没电,道路又窄又泥泞,他们想要出来一趟,天气好时,还可以骑自行车来回,雨天时就只能徒步,即便穿着过了小腿的高筒雨靴,还是会被灌得满脚泥。

“我花钱修了条水泥路,又建了2公里路的水泥电线杆,让山里通了水电。然后买了樟子松和落叶松的树苗、各种工具,雇了大型推土机和100来个种树的工人,还给大家建了宿舍……”李树本说,1987和1988两年,每到植树季节,整片山地忙得热火朝天,过了植树季,工人们还会四散在山里,防止他人盗伐乱砍。

“2年,我完成了目标,成活率达到了80%以上,形成国家规定要求的新植林地。”当28万株林木将400余亩荒山变绿后,李树本成了省内个人种植林木最多的“植树状元”,被评为省级、市级劳动模范,并连续三届当选吉林市政协委员,“那时候省市领导都夸我,媒体也都来采访,别提多风光了。”

上山种树投入大、回报周期长,为了“以短养长”,李树本想在山林附近建起一片山庄,用山庄的营收维持生计,管护林地。

1993年,把自己的百万资产全都投进去后,他又从银行贷款了一百多万元,还在亲戚朋友处借了几十万元,陆续在工人宿舍周边辟出一块地方,盖了4栋2-4层的小楼、两个凉亭,还修了垂钓场、小猎场、游泳馆、滑雪场、卡拉OK。

起初山庄经营得很不错,吸引了不少城里人休息日过来玩,可2004年之后,随时周边开起了各种农家山庄,他的生意每况愈下。

按照原本以为的采伐时间算,2006年,李树本的林木就能开始采伐变现,可以还了各种欠款,但2005年,他突然被林业部门的人告知,采伐期变了,“说国家有新规定,不是20年了,要到41年才能伐。”李树本至今没有找到樟子松和落叶松20年可采伐的政策文件,“我甚至怀疑,到底是政策变了,还是我当年被忽悠了……”

再一次见400余亩林地

林木不能采伐,山庄经营不善,还不上银行贷款和民间借贷,2007年前后,李树本被告上法庭,成了失信人,被限制了高消费,退休金也被全部冻结用来还债。2009年,夫妻俩离开了山庄,投奔在天津定居的女儿。现在,李树本和老伴租住在天津河东区的一处4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老两口的一切用度都要靠老伴2700元的退休金。

2024年之前,李树本基本每年都要回到吉林市,求助林业部门,希望尽快将林木变现。2024年,因为腰椎被严重摔伤,他行动不便,只能远隔千里打电话反复咨询。今年1月初,腰伤好些了,他又急着让女儿帮着订火车票回吉林市,他总怕工作人员敷衍他,觉得亲自回一趟,当面谈才放心。

1月5日,李树本在火车站坐上了侄子李成的车。每次李树本回来,李成都会陪着老叔,简单地吃了早餐,爷俩唠了些家常,看着天色渐明,李成第一站还如每次一般,先拉着李树本去山林转转。

如今,李树本的山庄已经荒废,1米多高的枯黄杂草围着几栋窗棂破败的小楼,院落里的积雪有十几厘米深,寂静的环境,让踏雪声变得尤为清晰,甚至有些阴森。因为欠款,现在的山庄已经被银行冻结,担心院落和楼内的物品被偷,李树本借钱安了6个摄像头,每天起来都会在手机上看看监控画面。

沿着山庄旁的小路,踩着混了雪的枯黄松树针,向着山坡的树林间,李树本深一脚浅一脚地默默地走在最前头,路过手边的松树,他会时不时停下脚步,拍拍粗壮的树干,仰头望望20多米高的树梢。

“刚栽时只有一次性筷子那么粗,现在都涨到了这么粗了。冬天树枝都秃了,等到夏天,满山都是绿色,这片山再也不是荒山了,但我却成了捧着‘金饭碗’要饭的人……”李树本说着抹了下眼眶,被沾湿的外套袖口,留下了一个深色的水痕,年轻时李树本喜欢搞收藏,买了不少古玩,为了凑钱,他在网上开了直播,一边讲述自己植树造林的故事,一边卖货。可开播小一年,因为小众、有价无市,他一共才卖出去3000多块钱,“这片林木现在还需要每年雇人管理养护,一年得个三四万块钱,身边的人都被我借遍了,混成这样,我抬不起头。”

“伐不动,也种不起了……”

李树本想为自己,也为这片林木努力一把,所以这些年,他反复去找吉林市当地的林业部门,希望得到帮助,“我最想的是尽快变现,但如果变现困难,能给植树补偿也行,起码能够让我生活,让造林成果延续。”

1月6日,星期一,早晨不到9点钟,李树本和家人就直奔丰满区林业和畜牧业管理局,见到了“一把手”柳局长。

李树本报上姓名后,柳局长马上回应说知道他的情况,“去年还是前年,说过一回你的事儿,好像(树龄)还差几年……”李树本表示目前树龄已经42年后,柳局长随即让他正常走采伐审批手续,称只要有指标,该批就给批,还建议他去找该局林业科的于(音)科长咨询采伐审批流程。

于科长在办公室拿出了《吉林省林木采伐调查设计技术细则》,其中规定,人工樟子松和落叶松达到树龄41~60年,成为成熟林后,才能采伐。于科长说,他记得李树本的林木多年前已经经过了抚育,目前可以申请带状截伐,但每年地方采伐量有限。

2020年,为了换发新的林权证,李树本被要求出资聘请评估公司,对林地进行测绘。测绘后,他原本440亩林地,变成了317亩,其中因存在争议,有70余亩林地,他至今没有拿到新的林权证。

于科长说,如果按317亩林地计算,目前的政策,每年可以给李树本审批采伐25亩。可这样算下来,整片林木全部采伐完,李树本还要等十二三年,而且采伐后必须在已采伐区域上种上新的树苗。

“采伐需要我自己找买家,而且有红线,不能多伐,我必须在现场看着,可我都70多岁了,十二三年我都未必能等到,更别说种上新树苗,再等上几十年了。我真的伐不动,也种不起了……”李树本计算过,即便整片林木一次性全都采伐补种完毕,参照现在用材价格,他拿到手的钱,也只有一百多万元,和他先后投入的600多万元相比,相差悬殊,甚至不够抵扣他目前的债务。

好像走进一条条死胡同

李树本曾争取植树造林补贴,还提议是否能将林木进行碳汇出让或收归国有,但都被丰满区林业和畜牧业管理局工作人员给否定了。

1月6日上午,不死心的李树本又去了吉林市林业局,并见到了赵局长和两位了解他情况的工作人员,因为第一次见到赵局长,他再一次讲述了自己的情况,话语间,强忍着的泪水夺出了眼眶,林业局的人说反复说着理解劝慰的话。

可对于他的提议,工作人员说,吉林当地并没有对个人植树造林提供补贴的相关政策;目前虽然在推进碳汇,但此前统计的都是国有资源,并不包括个人林木,即便李树本的林木能够进行碳汇出让,按照面积粗略估计,他20年的收益也只有40万元左右。

李树本的林地位于龙潭山南侧,临着龙潭山公园,他提出,想让龙潭山公园出资买下他的林地,但市林业局的工作人员称,龙潭山公园归住建部门管,他们会向上级单位反映协调,对于协调结果,会及时反馈给李树本。

离开市林业局的大楼,李树本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只能自己研究,去想各种办法,看哪一个能实现。其实我心里有怨,总想如果有林业部门专业的人帮我一起想办法,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了?”

1月9日,李树本返回了天津。这一周多,他接过2次吉林市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但都不是林业局的反馈。身处这场植树造林的困局中,李树本努力地想找到一条出路,可找来找去,又总是会僵持在原地,“好像走进了一条条死胡同,我太渴望有一条路是通的了……”(津云新闻记者 鲍燕 发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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