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之赋

缤纷。斑斓。

面对秋,我几乎目瞪口呆。满脑海的似乎只剩下两个词。尤其斑斓,我觉得独属于秋天,一年四季也只有秋才配得上这个词语。

秋天的颜色最丰富,丰富到让我拿捏不准用“缤纷”还是“斑斓”才更贴切。其实哪个词儿都没有办法能完全表现出这种魅力——有些美注定会让文人癫狂——因为在这种美面前,任何一个字眼都无能为力。和秋天相比,春天太嫩又太浅,冬天好像只剩下一种灰,灰得苍凉而寂寞;夏天倒是极热烈又极饱满,所有的绿色都浓得化不开,油亮亮逼人的眼却又分明给人几分压抑。

因为秋,我觉得神话传说里的老天爷不再是高座龙椅满脸威严的老头而是淘气的孩子。我怀疑他太偏心,他一定有间专门管理色彩的小屋,平日把各种色彩都囚禁起来,直到秋风给他捎去口信才一下子把所有色彩释放出来,任凭这些被拘囚太久的家伙醉酒似的狂欢,横冲直撞,招摇过市,胡作非为。他站一边哈哈大笑,笑声掀翻了调色盘……

秋才是真正高明的美术师。天地不过是它的画布,对它来说,所有的美丽不过是信笔涂鸦。

大小城市钢筋水泥堆积而成的几何图案确实增添了无限繁华却总掩不住机械和呆滞,看上去有点像眼神空洞又麻木的脸 ,让人内心不由生出几分惋惜和失落。但有了几朵闲云、一抹山影的调和,这画面背景的轮廓便生硬中多出几分柔和,连颜色都似乎活泼了许多。那些云朵极悠闲,极随意,庭院中漫步似的,慵懒中透着惬意恬淡,它有时透着几分淡淡的红霞,有时会给红褐的底子描一圈金边。远山的弧影用眉黛比喻实在太柔弱,它们更像一群鲸鲨露着脊梁在汪 洋里嬉戏。远远近近的弧影一律苍青,却又在苍青里糅进去了一些绿一些黄一些红一些灰,显得格外沉稳而内敛。它们守护着云,有点像老父亲宠溺地看着女儿调皮既担心却又骄傲的样子。近处的水、稍远处的林、更远处的山都被笼上了淡淡的烟霭,淡到若有若无,好似娇羞的少女披上一层薄薄的纱。几只飞鸟在薄纱里盘旋,长长短短的啼鸣似乎在提醒归巢……

走在操场上,还没见多少落叶,即使偶有一两片打着旋儿飘落也是怯生生的,蹑手蹑脚有点像学生偷偷从课堂里逃出来的模样。大树依然茂密,一色的青,如一汪水又如一团云。再晚一段日子,这青绿中便带出其他颜色,苍翠变成淡绿,淡绿中泛黄,然后有些亮白,有些深褐,有些发枯的赭红……这些颜色毫无规律,完全分不出什么高低前后或左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驳杂得不成线不打片没有一丝刻意的样子:完全自由,完全平等,毫无界线阻碍。你绿你的,我黄我的,没有美丑的自我标榜,也没有打压与排斥,这绿、黄、白甚至还杂着些许褐与红自然而生动地融在一起……

当火红与金黄的树叶绚烂了群山,那高高低低的火红与金黄呀,一团团,一片片,简直就是醉酒的油画师打翻了颜料桶,沉醉和癫狂中的胡乱调配和涂抹造就神来之笔。不要说那份登上山巅极目而望的惊艳,即使只走进这绚烂的边缘,穿行在调色盘的沟壑或山脊,你也会不由地沉醉,迷失。手舞足蹈,呆若木鸡……那种疑在仙境又恍若梦中的呆痴不由令你想起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我是谁谁是我?”的困惑,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李商隐那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并非仅仅是呓语……

至于银杏的叶子铺满花径,那画面不论你是邂逅还是专程探访,不论你是远远地凝视还是靠近甚至贸然闯入,表情瞬间都会凝固成一个模样,茫然失措目瞪口呆:花径突然变成无边的湖泊,阳光下鳞鳞的波光闪着金色,层层叠叠的叶子宛如微风拂过水面荡起耀眼的波纹,又如无数的蝴蝶静静地伏在地上扇着金色的翅膀。当微风吹来的时候,便有些不安分的蝶儿在低空盘旋,而高处栖在枝上的蝶儿得了召唤似的纷至沓来,漫空中便只见金色的翅膀在舞,连阳光似乎都受了感染舞了起来,自由,飘逸,放浪形骸。

此时安静的女孩子会弯下身子挑选自己中意的叶子做书签,她们把叶子举在脸前,迎着阳光看那藏在金色里的脉络;男孩子早欢呼着跑了起来,他们弯下腰满满地捧起一把,高高地扬过头顶洒向空中,紧接着就是好几个男孩子重复同样的动作,最后甚至连那些女孩也加入进来,一边扬着金色的叶子一边追逐,尖叫和欢笑混着叶子弥散在空中。一霎时空中便全是蝴蝶的羽翼、尖叫的羽翼、欢笑的羽翼。

你肯定被这些蝴蝶感染了。你显然忘了父亲、老师或者什么文化人的矜持,你完全和眼前这些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一样,完全和空中飞舞着的金色的蝴蝶一样,踏上铺满叶子的花径,似乎专门体验顽童时代争跑着踩水花的快乐,你弯下腰,捧起满把的金黄,向那蓝水晶一样的空中扬上去……

当然这些都还不是秋叶的全部。你看就在左手边路旁,这株树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它的叶子多么有特色啊!叶子有点像榆叶却比榆叶更细长,瘦卵形,锯齿边缘。有些叶子依然绿,有些叶子却变成铁锈的暗红,还有一些分明燃烧成片片小小的火焰。微风吹来,那火焰便从枝上脱落,旋在空中……这些小小的叶子用一朵朵燃烧的火焰告诉我不是所有的告别必定凄风苦雨,绚烂甚至燃烧作为庄严的仪式也许更明艳。

“一层秋雨一层凉。”秋天的雨可不只是冷的,有时它连凉都算不上,倒让人从内心里生出几分清新和脆爽,不要说走在街上立在院子里接受它的抚摸,即使只在窗内看它淅淅沥沥的样子,看着树儿和花草雨中摇曳的姿态,整个人就会莫名的喜悦甚或产生吟诗的冲动。这大概是暑热肆虐的必然反应吧——人在暑热里蒸煮久了当然烦厌,那暑热让空气都充满黏糊糊的酸臭味儿,有了这层雨,不由会生出从粘腻的罩子里挣脱出来的欣喜。

秋雨的性子非常稳,耐心而又温和,几乎没闹过什么脾气。就这样淅沥淅沥地下着,不紧不慢的样子有点像坐门口的老农抽着旱烟袋听故事的悠闲,又好像瘪了嘴的老太太拉着熟人手唠家常的娓娓诉说。

院子里的雨绵长而细密,宛如姑娘纤指缠绞着丝线织纱,那丝线有时白亮亮的,有时却带出几分淡淡的灰,落在伞上、瓦棱上、大草笠上或者裸着秀发的头顶上,体贴而又温柔,没有一丁点儿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伞在路上开满了花,瓦棱缝隙里的三两棵细草挺着腰身,头顶的秀发也有几根依然倔强,和雨叫劲儿似的,细碎的雨珠挂在发梢,晶晶亮亮的,滑下来一个又迅速结成一个,好像有口令一般排好了队候着。

檐下的雨可就粗豪了许多,不光是雨滴大,连线也明显粗壮甚至有时扯成细细的瀑。那雨滴落在窗前的铁皮雨罩上,落在檐下那丛矮矮的美人蕉肥大叶片上,啪哒,啪哒,啪啪哒哒,哒哒哒哒……

这声音有一种特别的韵致,分明是雨打蕉叶,却似乎是叩击心弦,颤颤悠悠中透几分清闲、几分寂寞和几分莫可名状的忧伤或欣喜。

如果说院里的细雨有点像手指触到蛛丝似乎带着几分粘,檐下的雨也许烦厌那种粘濡却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就只管用自己的爽脆来表达,落在胳膊上竟然有几分碰撞的力气。

听着这雨,也许你会不由想起宋人李洪那首诗:“世事悠悠莫问天,一觞且醉酒中贤。阶前落叶无人扫 ,满院芭蕉听雨眠。”只是不知道你读出来的到底是通透是寂寞还是闲适意趣?

这样的雨天适宜干点什么呢?

当然是饮酒了。“小雨淋淋,喝酒半斤。”这不是老话儿么?

可我觉得似乎更宜品茶,宜于静坐独处,当然也适宜三五知己泛舟湖心或漫步江畔,如果是小情侣共撑一把伞,依偎在伞下边走边说笑,更适宜。

试想临窗而坐,泡一壶茶。唇齿间一边品着茶,腹心里滚煮着这样那样的文字,那是一种何等的惬意啊。或者摊开一本书,读累了听一听窗外的雨声,站起来伸个懒腰,信口发个感慨,或者什么也不做,就伫立窗前,默默地立,静静地听,任雨滴洗刷时光。

一说到秋, 人们首先想到的多是落叶,由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敏感也让人无端地生出几分忧伤,那忧伤有些是关于自然但更多的却是关于人事。其实不要说“一叶落”的初秋,就像现在中秋的月饼早消化得无了影踪,下弦月别说出来得很晚,早晨起来看到的月牙尖细如闺房蚊帐的吊钩那样弯,那样矜持。得算晚秋了吧,可向窗外望去,高高低低的树上依然是团团的绿,不要说枯黄了,竟无半点憔悴的影子。可为什么人们一说到秋就自然想起黄叶满天飞,秋风扫枯草的萧索与衰颓画面呢?

除了骨子里的浪漫与多情,我觉得文化基因很可能是重要因素。

乡间有句俚语叫“洇墙根”,用文雅词儿叫“浸润”。一个民族的历史越悠久文化底蕴越深,这种浸润就越深透,深到血液深到骨髓深到灵魂里。

从口耳相传到结绳记事,从甲骨文到云桌面,中华文明的长河流泻数千年,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基因传递可以说根深蒂固。

“临秋风而知叶落,睹枯草而生兴替”的先天敏感再加上无数的诗文熏陶,这自然的秋与内心的愁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史达祖的《临江仙》说“愁与西风就有约,年年同赴清秋”大概就是例证吧。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王实甫这几句描绘出的画面可算给秋天贴上了“萧瑟哀伤”的标签,满地黄花堆积原本就已经让人伤感,清照女士却又加上了“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此情此景可不就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传承,创新,发扬。一代代文人就这样循环下去,拈诗作词也就很难摆脱这秋愁的影子。

其实秋天并不是这个样子,秋天和悲伤哀愁也并不是必然的联系。

秋是什么呢?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八个字多好啊,各用一个动词概括了四个季节的特点,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秋天是“收”,而不是骚客文人们反复吟咏的“愁”。

这个“收”我个人理解为两个层面,第一个是收获,不论是从自然还是人生,秋天都是收获的季节,硕果累累颗粒归仓的辛苦与幸福同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收获自己亲手种植的东西更喜悦和满足。从人生的角度而言,人生的秋季同样是收获呀,事业也好,子女也好,到了这个阶段的人生不也同样“累并快乐着”么?第二个层面是收敛,生命的秋季肯定是早过不惑而知天命的年纪了,到了这个年龄基本上该尝试的尝试了,该争取的争取了,对绝大多数生命来说属于出了窑的砖定了形,得失成败你都要面对和接受,现状就是你的成绩单。这个时候的智慧就是学会收敛。知足常乐随遇而安而不能像小青年一样热血沸腾去勉强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秋季了,现实就是你这一生最好的证明。

秋日的天空大概是云最喜欢的庭院吧,恬静带几分安闲,安闲却并不寂寞,这不是最好的处所么?

随便你啥时候抬起头,似乎总能看到悠闲的云朵,有的很远,在天边,有的很近,就在头顶。它们或三五作伴嬉戏打闹,或独自漫步想着心事,看着它们你会不由地想,此时是徜徉街头观景,还是静卧溪边听水声,抑或也像我一样坐在岸边的长椅上什么也不想,只任时光静静地流淌?

我懒散地躺在操场田这的阶梯水泥看台上,手机躺在我身旁,李宗盛那沧桑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正从吉它的伴奏里传来: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沧桑是锤,沙哑是刀子。李宗盛不是在唱,是喉咙封不住灵魂的撕扯,坝口太小根本堵不住山洪。“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这山洪不只是情感,是一步步迈过来的坎坷和荆棘,是心怀梦想却又眼见梦想相继破碎的人生。

篮球场正进行教职工比赛。打球的在场上飞奔,看比赛的在场边尖叫高呼,旁边的球场也都热闹着,同样热闹的还有塑胶跑道,有人在跑步,有人三三两两边走边聊,还有人坐在足球场的人造草坪上,更有人像我一样随意地躺着,横横竖竖地躺着:我们都是平等而自由的,都在欢乐着各自的欢乐。

我歪头,斜阳已经抹过操场西边的树梢,薄薄的阳光完全没有了锋芒,有些懒,有些力不从心,撤退。

天空扯开蓝色的幕布,幕上偶尔滑过丝絮一样猫头一样的闲云。

没有人知道我在看鸟。当然他们也不在意我做什么,就像我不在意他们做什么或者如何看我一样。鸟知道就行了,就算鸟也不知道又有什么呢?我依然像现在一样坐着、躺着呆傻傻地等鸟来。

一只,两只,或一群。

有鸟飞过。从头顶,从楼宇间,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从高远的青天白云下。

它们从哪里来?不知道。也许很远很远,也许就在旁边的树林。到哪里去?同样是不知道,也许它们结伴去同一个地方,也许只是偶然在我的眼睛里相遇然后又各自分飞。

它们在翻飞,在盘旋,在啼鸣。

它们是在谈论什么吗?也许吧,也许只是寒暄,也许撩拨表白,也许谈论在哪里筑了巢,当然也许谈论各自飞过或者将要飞到白地方。

我不能说它们哪一个飞得更高,也无法判断哪一个将飞得更远。甚至我自己也不确定飞得高或者远与栖在枝头嬉戏的那鸟儿相比到底哪个更快乐。我又怎么能胡乱评判,何况这原本就是不该由我评判的问题,鸟儿的事应该交给鸟。我只做一个安静的观众和听众。

手机里李宗盛依然在嘶哑,“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还未能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我怀疑他不是在唱是在倾诉在宣泄在狂暴地吼。

没想到打败李宗盛的竟然是小小的蚊蚋。它落在我的近视镜片上吓得沉迷中的我猛一激灵,镜片上的蚊蚋大过鲲鹏,高空里的飞鸟比蚊蚋都小,谁也不知道那黑点是不是鲲鹏。

最适宜看飞鸟的姿势是躺着,完全放松也放空地躺着,不用担心损害课堂上的形象,也不用顾虑自己父亲或者儿子的身份,躺着的只有一个你;最适宜看飞鸟的季节是秋季,天好像从来没有那么高,云那么淡那么悠闲,树依然有叶子却不再是浓浓的一团而是疏朗得露出苍黑色的枝桠,透过黑色的枝桠黄色的叶能看到瓦蓝瓦蓝的天。

有时是坐在操场边的阶梯水泥磴上,有时干脆是仰面朝天躺在足球场的人造草坪上,不管是坐或者躺,我的目光都在凝望天空,没有人知道我在搜寻什么,也幸亏没有人知道我在搜寻什么,当然也没有人在乎我搜寻什么,我只管搜寻。

几乎天天都等,临近黄昏的下午,心中似乎有个声音提醒我,不去似乎就失了约不由生出几分歉意。

这样的天空当然少不了鸟儿的热闹。当清脆的鸟鸣传入耳鼓,你不自觉地抬头搜寻,那已经变得疏朗的枝叶间几只雀儿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或者围着树梢盘旋,翻飞,那一声又一声的鸣叫到底是挑逗还是引诱,说不清楚,便只把目光随着它们扑扇的翅膀追逐。

偶尔高空划过一道浅灰色的影儿,有时笔画极细,只那么一抹,有时却极浓重,或摆长阵,或笼成一团云,满天空里便全是它们的声音,高的,低的,长的,短的,苍老的,稚嫩的,杂在一起。也许它们赶赴什么重要的集会,也许只是突然被这天空诱惑得想浪那么一圈儿。

我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可能没有人能够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大家都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忙,忙着闲,谁会关心一群鸟儿们在说什么,我如果问别人鸟儿们在说什么,他们肯定会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担心我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地方。

壹点号唐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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